那个晚上钟婞没有哭。她以为她会忍不住,没想到等到草草冲完凉躺倒在床上坠入梦乡,泪腺也兀自吝啬地不肯交付半颗泪。
不过想想这也正常。
她本来就不怎么爱哭,这几年没有哪个人能让她放下心防,肆无忌惮宣泄情绪。久而久之,把眼泪往肚子里吞是常有的事。她习惯了。
习惯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钟婞拗出剩下的两片奶糖一起丢进嘴里,硬糖片被嘎嘣嘎嘣嚼碎,乳酪味在口腔扩散开来。
她走到垃圾桶边,正想丢掉包装的铝箔,余光瞥见林欣桐抓着两瓶水小跑过来。林欣桐是她常去打工的那家电器店老板的女儿,比她大一岁,每个长假基本天天见面,长此以来,她们顺理成章地成了好朋友。
——当然,这究竟是她们的共识还是林欣桐个人想法,我们不得而知。
“还有吗?”林欣桐动了动鼻子,闻到了香甜的味道。
“没了,刚刚是最后一个。”钟婞继续着没完成的动作。
林欣桐夸张地哀嚎一声:“唉,我刚刚去便利店怎么没拿几板!”
“现在去也行。”钟婞说。
“不要,”林欣桐头都不回,推着她往前走,“太多人了,我不想再挤一次,回头再买吧。”
她们并肩踏上石阶,挑着有树荫的边缘走。今天天公作美,滚烫的夏阳常躲在云后,林间时不时卷起凉爽的风,时近正午,天气还能够得上一句舒服。
颇具古韵的寺庙在高处伫立,悲悯地俯瞰脚底熙熙攘攘。来上香或是游览的人上上下下,携来或带去几缕檀香。
林欣桐并不是一直在这个城市生活,是中学才转来这里读书,从没有来过这所寺庙,这会新奇得很,举着手机一顿猛拍。
“Ciel,你之前经常来吗?”她放下手机,翻看着自己的“大作”,随口学着妈妈对钟婞的称呼问。
“算是吧,逢年过节都会来拜一拜。”
“那你一年是不是得来个三五次?怪不得你对这里很熟悉的样子。”
“嗯。”钟婞感觉到代表认同的鼻音震动她的上颚。
突如其来的冲动搔着她的喉咙,莫名勃发的笑意撞上齿关,她不得不装作清嗓咳了两声,去压下笑出声的欲望。
三次?五次?何止呢。
最频繁出入庙宇那段时间,她是恨不能天天造访。
这每段有一百零八级、足足有七段的台阶她走过成百上千次。曾经是有人耐心地牵着她、领着她来拜,后来是她走投无路,独自一人一步一步祈,一阶一阶求。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被记忆所有者强行掐断。
钟婞原本就一般般的心情开始由阴转雨,突兀泛起的愠怒无处安放。她在心里暗暗嘲笑起自己的装模作样。
明明讨厌和人来往,讨厌必要和非必要的社交,可还是佯装乐意地答应了林欣桐的邀请,费心费力只是为了在林阿姨面前维持一下她“寡言而腼腆,冷漠外表下有一颗柔软的心”的乖孩子形象。
——虽然这形象不知多久以前就岌岌可危了。而准备去另一座城市上大学、不会再有什么机会回电器店打工的她,其实不需要为了这份兼职接着扮演什么勤工俭学的学生妹。
但来自林欣桐的信息提示框弹出来的时候,钟婞鬼使神差地选择了点开。
然后站在了这里。
进出寺门的人络绎不绝,她们拿出提前买好的香点燃,在殿前的大香炉插上了,又穿过人群走进大殿中。
钟婞跪下后什么愿望也没许。
她双手合十,低眉垂目,外表多么像个虔诚无比的信徒。没人知道她作出这副情态的原因是不情愿去瞧那些端坐高台上,宝相庄严的神佛和菩萨。
她最大的期许早早没了希望,求不得的事情放下了也就变得无欲无求,于是再踏足寺院的缘由都称是习惯使然。
习惯。
真的仅仅是习惯吗?还是死性不改,仍要来求她自己都不清不楚的妄念。
钟婞心里没有答案。她象征性跪了一小会,麻利地从蒲团上起了身。
两人一前一后跨过门槛时,林欣桐不经意地侧目看她,倏忽觉得她秀白的面容又凝成冷硬的玉石,因为活动而扩张的毛细血管于双颊晕出两团淡淡的红云,却显不出多少活泼,竟似外壳下风化的纹路。
是心情不好吗?
她想着,倒识趣地没去深究,拉着人往里边走。
山寺不大,她们来得早,求得了给林欣桐妈妈的平安绳,兜来兜去再下得山来,也才下午两点多钟。
这会儿烈日慢慢露出了面目,整片地面干得像要被烤出深藏在水泥下的水分。林欣桐怕晒,一见太阳就苦了脸,恰巧她妈妈喊她回家喝汤,干脆同钟婞道了别。
钟婞望着她如临大敌掏伞出来遮阳的背影,用手背贴了贴脸,心头陡然升起几分古怪。
正值盛夏,室外气温逼近三十五摄氏度。她穿的是短袖短裤,大片皮肤裸露在空气中,可手掌触及的皮肤,竟都是干爽甚至微凉的,手心连丝毫黏湿感也无。
就算她确实是天生不爱出汗的体质,也不至于热到这种程度,体感却仍然处于温度适宜的舒适状态。
……她身上是装了个隐形空调吗。
钟婞冷不丁被这个想法幽默了一下,又想,明明以前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持续多久了?为什么她如今才迟迟察觉到异常?
变得急促的绿灯提示音打断了钟婞的沉思,她暂时按下了疑惑。
令人望而生畏的艳阳天下,行人脚底踩着的影子清晰而深邃,在焦热的柏油马路上飘忽移动。
只是紧紧跟随着钟婞的那片格外的深,有几秒钟似乎沿着轮廓勾勒出肉眼难以发现的又一重阴影,宛如泼墨洇出的一圈灰蒙蒙的水迹。
转瞬即逝,悄无声息。
对此无所察觉的钟婞回到家,在客厅阳台度过了一个惬意的下午。她一个人吃光了一整盒标价二十块的小番茄,一边吃一边盯着阳台上堆堆挤挤的花盆发呆。
那些陈旧的花盆开着大片绿茵茵的杂草,中间夹着一些紫色的小花。几株番茄苗孤零零地冒出头,是很久以前种下的,记不清具体年头。难为它们在她以月为周期,且经常周期紊乱浇水的情况下还能这样坚强地活着。
思绪越飞越远,意识逐渐模糊,在昏睡过去的前几秒钟,她想的是等会一定要记得浇花。
钟婞这一睡就睡到了傍晚,睁开眼,赤金的光被已盖住整个阳台。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躺在摇椅上摇摇晃晃,好一会才舍得起来,兑现睡前的诺言。
她不怎么会养植物,拿着洒水壶象征性地浇了浇,看到泥土湿了就觉得大功告成,心满意足地转向下一盆。好在她的植物习惯了主人的随性,欣喜地迎接难得的甘霖。
浇到最后一盆时,右手腕上摇摇欲坠的五色绳吸引了她的注意。
浇花的动作下意识停住,她顾不上劲使猛了倒下了过量的水,把浇水壶放到地上,抬起手打量那根快完全断裂的细绳。
奇怪,戴了这么久,怎么今天突然毫无征兆地要断?
钟婞皱着眉走进客厅,轻轻一勾,那绳子果然立刻就完全脱离了她的手腕。
她摸了摸五色绳的断口,在手指上缠了两圈,把它放进了佛龛下一个小柜子里。
柜门打开又合上,黄铜锁咔哒一声锁上。钟婞一直起腰就对上了钟屹的遗像,她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两秒,才回房间拿了衣服走进厕所。
对比于其他同龄人,甚至是和年纪大些的人相比,钟婞的日常都算得上乏味枯燥,夜生活更是如此。
结束晚间电影的观看,钟婞毫无留恋地关掉电视,整个屋子的灯一盏盏熄灭,直至房间也陷入无光的世界,她爬上床把自己埋进被子,闭上了眼睛。
床头的时钟跳动着数字,渐渐地墙壁外平息了躁动,活生生的人间睡去,静谧笼罩了这座城市。
运转的空调外机持续着它低沉的轰鸣,隔着外墙听不真切。窗户分明是紧闭的,窗帘却像被偷偷钻进来的晚风掠起,缓缓波动。
一丝朦胧的月色在摇曳着的窗帘缝隙间悄悄淋在地上,仿佛也沁进了钟婞的梦。
不知是半梦半醒,还是全然虚幻里,这缕冰凉的月光攀爬上了她的手臂,使得她忍不住把手缩进被窝企图摆脱。但那触感仍旧痴缠着她,久久不愿褪去。
第二天起床,钟婞脸色不大好看。
她接近午夜起来调高了空调温度,后半夜还是睡得不够安稳。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底加重的两抹青黑,面无表情地弯腰吐出漱口水。
在这里长大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迷信”,她也不能避免。虽说钟婞在少年时期就破灭了对神佛无所不能庇佑信徒的幻想——
但再这样下去,她觉得真的有必要找个大师算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