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她的想法惊吓到了作祟的“东西”,也可能纯粹是她的错觉,总之,钟婞重新回到了以前平淡无奇的生活……
也不是完全平淡无奇。
钟婞坐在化妆台前,任由造型师在她脸上和头上折腾,在喷定型喷雾前紧急做了个深呼吸。
“做完造型了吗?”一个戴着椭圆眼镜的短发女人推开门,在钟婞转过头看她时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漂亮死了,我就知道Ciel一定是最适合的模特。”
“郑大设计师,”钟婞轻轻挑起眉,特意加深了眉眼轮廓的妆容凸显了她长相的攻击性,神情中习惯性的带上的傲气顿时从三分演化成五分,嘴角勾一下都像在嘲笑,“我记得某人说过绝对不会再来找我当模特了吧?”
“是吗,是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郑慧旻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地说着,“好了快去换衣服吧,我已经迫不及待要为我们的新衣服——当然还有你,最优秀最美丽最专业最善解人意的Ciel留影了。”
熟知她性格的钟婞嗤了一声:“也是你能找到最便宜的模特了吧?”
“怎么会。”郑慧旻无辜地眨眨眼,“你可是我最喜欢的合作伙伴。”
“哦。”钟婞敷衍地扯了扯嘴角,跟着造型师走进换衣间,“我好荣幸,多谢你‘慷慨’的薪水,不然我就交不上这个月的水电和物业了。”
“……Ciel你说话还是这么好听。”
“不用谢,你应得的。”
郑慧旻沉默了一会,还是选择大度地原谅了她。
没办法,这是她死缠烂打千恳万求冒着被永久拉黑的风险下请来的模特。
人美,价也廉。气跑了她上哪去找另一个?
虽然价格也是她连发三天骚扰信息……不是,三顾茅庐打下来的。
中途丢了多少脸皮就不说了。郑慧旻去和摄影师确定了最后的拍摄方案,在几个摄影师激动的讨论声中,愈发坚信她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不会再有人比钟婞更适合做她这次设计出的哥特系列的模特了。
事实证明她了的正确,拍摄完成得相当顺利。郑慧旻看了一遍底片,当下拍板收工,决定请钟婞吃顿大餐。
“大餐?”卸了妆的钟婞素净的脸上缓缓渗出冷笑,她指了指头上亮着灯的巨大的“M”招牌,“你说的大餐就是吃M记?真是好隆重。”
“麦当当你不喜欢吃吗?我觉得很好吃啊,怎么不算大餐。”郑慧旻扶了扶眼镜,理直气壮,“你这是看不起麦当当。”
“上午不是才吃了吗?”
“是啊。怎么了?”
“……”钟婞拒绝继续和这个一日三餐就知道吃麦当当麦当当的女人交流,心道随便吧,径直推开麦当劳大门。
刚坐下郑慧旻的手机就响个不停,钟婞习以为常地替她点了餐,又熟门熟路地掏出她的钱包付了钱。
郑慧旻和电话那头的后期小妹聊得热火朝天,钟婞翻了个白眼,这个白痴女,等会钱包被她掏空了就知道哭了。
她一边这么恶毒地想着,一边把找回来的零钱塞进钱包。
扭头一看郑慧旻还冲她抛飞吻,眼睛眨得像抽筋。钟婞有点无语,头疼地挪开视线,怎么会有人抛媚眼像有小飞虫迷了眼睛。
口口声声请客的人和电话里的妹子大战三百回合,被请客的人扮演跑腿小妹等着取餐凄凄惨惨戚戚。
还有天理吗。钟婞环着手臂,下定决心再也不会信郑慧旻的鬼话。
暑假期间的麦当劳,尤其是下午,人满为患。她端着两个餐盘回到位置的时候,郑慧旻已经不满足于一对一了,打着视频通话和后期组的几个员工开起了小会。
钟婞冷酷地独占了所有的番茄酱,正想问为什么不干脆留在工作室叫外卖,就听见郑慧旻提到了“红绳”。
撕包装袋的力气猛了点,番茄酱黏糊糊地挂在手指上,红通通一片。
她皱了皱眉,拈起张纸巾擦手。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感觉时隔一周,再次涌上心头。
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拍摄细节,完全想不起来有什么红绳出现的痕迹,道具、背景、服装、妆容……
“……平安绳而已,p掉就好了,有什么好纠结的?”郑慧旻往可乐杯里插吸管,美滋滋地嘬了一口,“也不是每一张都刚好拍到了它吧,那么细一根,而且好几套衣服都有手上的配饰,剩下没被挡住的很多吗?”
平安绳?
胸膛在这一瞬间削成薄薄一层纸片,心脏在胸口搏动着,存在感愈发强烈,想要戳破那层纸膜直面这个世界。
钟婞大脑一片空白,手指却像有自己的意识一样抚上了右手手腕。光洁的、平滑的皮肤,不知何时突兀地凸出一圈,脖颈僵硬地垂下,就见一根细细的绳,鲜红似血,蛇信般缠在她腕上,收紧,收紧。
偌大的心跳声一刻不停撞击着耳膜,眩晕中细绳仿佛化作镣铐,沉甸甸地附加上不存在的重量。
为什么?她不是已经没有再戴平安绳了吗?
如果说这勉强能当做是记忆出了差错……那她之前戴的,可是五色绳。这红绳,是从哪里来的?
钟婞恍惚想起与林欣桐去往寺庙的那天,林欣桐拿着一根红绳对老和尚道了谢,又问她要不要也求一根平安绳。
她那时候说:“不用,我有了。”
是啊,她早有了。她没进入青春期前,有一段时间很是体弱多病,断断续续地发烧,夜夜梦魇。有人为她夜不能寐,心焦不已,千方百计求来据说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阿阇黎开过光的五色绳,系在她手腕祈求她安平康健,无痛无忧。
也许这世间真有得道高僧,往后年年岁岁竟真称了那人的心愿。
往事纷纷而来,白日青天里,光天化日下,右手若有千钧重,牵引着她坠入荒谬绝伦的黄粱一梦。
“……其实挺多的,老板。”组长幽幽地说,忧郁的眼神如有实质,“你还要求留下那么多张废片。”
“怎么说话的呢,”郑慧旻佯装生气拍了下桌,雷声大雨点小,“什么叫废片,那是断臂的维纳斯,残缺也是一种美——”
“呸。”
“谁呸我?”郑慧旻挺直了腰。没有人回答她,只有一阵沉默。她一低头,发现通话被挂断了,“……”
她刚要和钟婞控诉几句,就见人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溜到嘴边的话又原路咽了回去。
“Ciel,你怎么了?”
钟婞放空的眼神重新聚焦,低声答了一句没事,表情恢复正常。
郑慧旻狐疑的目光在她脸上扫来扫去,挨了一记一如既往犀利的眼刀子才专心吃起心爱的麦当当。
一餐饭吃得心神不定,回到家把自己关进厕所,钟婞举起手,在白炽的灯光下端详着手腕上的红绳。
它紧贴着手腕,两端绑成一个精巧的结,能看出有火烧过的痕迹,彻底封死了绳结。
仔细观察了半晌,钟婞终于发觉她的手在抖。
她放下手,双手撑在洗手台上,牙关轻轻地颤。鼻腔蓦地冲起一阵酸热,整个脑袋都在疼。
不经意间抬眼,眼帘映入镜中一张扭曲的、似笑非笑的脸。
–
“请钟婞到06号诊室就诊。请钟婞到06号诊室就诊。”
钟婞站起来,走进六号诊室。
“叫什么名字?”
“钟婞。”
“有没有既往病史?”
“之前得了PGD(延长哀伤障碍)。”
“带病历本了吗?”
钟婞把病历本交给医生。
“九个多月的治疗……没有进行维持期的疗程,复发的可能性相对会大一些。”医生翻看着病历本,说。
“我当时的主治医生认为我已经不需要再服用药物。”钟婞平静地说,“后来回去上学,太忙了,没有继续做心理治疗。”
“最近有什么异常?有没有经常出现情绪低落,或者是焦虑、不安的情况?有频繁回忆过去吗?”
“我最近老是想起,我哥哥。”钟婞的声音不可抑制地低了下去,“我以为我快把他忘光了。上高二以后,我想念他的次数就少了,他死了,我还活着,总要过新生活的不是吗。可是高考完以后我就常常梦到他,梦到过去发生的事情,没发生过的事情……
“我以为只是突然得了空,所以又开始想起他。但是除了梦到他,有些事情发生得太奇怪了,我甚至会觉得,是不是见了鬼,那只鬼,又会不会是他。
“可这世上没有鬼啊。”
钟婞捏着自己的骨节,垂眼凝视着桌面,口吻似叹非叹,半讽半怨。
“我就想,大概是我出了幻觉,可能是病复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