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梦瑶在一片柔软得不可思议的锦被中醒来。
窗外没有阳光,四周是一种幽暗而宁静的氛围,空气中浮动着冷冽的松香,混杂着一丝她从未闻过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古老气息。
白梦瑶不合时宜地想,一般古老的味道不都应该打喷嚏吗?嗯,不对,为什么我知道那是古老的味道?
身体的感觉很奇怪。昨夜那场堪称风暴的、撕裂般的疼痛似乎还残留在记忆深处,但此刻,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奇异的、从四肢百骸深处涌出的、微弱却持续不断的生命力。就像干涸了许久的河床,终于迎来了一丝细微的甘泉。
她缓缓地坐起身,宽大的黑色真丝衬衫从她纤细的肩头滑落,露出一片冷白细腻的肌肤。
然后,她看到了。
在她白皙的手臂上、小腹上、大腿内侧……那些原本光洁的皮肤上,蜿蜒着一道道淡金色的、如同活物般的蛇形纹路。它们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微弱而妖异的光芒,美丽,却也触目惊心。
这是契约的证明。
昨晚发生的一切,不是一场噩梦。
她真的,将自己的身体,出卖给了一个活了数百年的、非人的存在。
一股迟来的恐惧,像潮水般涌了上来。她抱住双膝,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她会怎么样?她未来的人生,将走向何方?
就在这时,寝殿的石门无声地滑开,一个穿着灰色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他面容温和,眼神却带着一种属于草木的、非人的淡漠。
“夫人,您醒了。”他对着白梦瑶,微微躬身,态度恭敬得体,“先生让我为您准备了些清淡的吃食。”
夫人?
白梦瑶被这个称呼弄得一愣。她认识这个人,他是“墨蜕”一楼古董店的经理,槐伯。以前她来取药时,见过他几次,他总是客气而疏离地称呼她“白小姐”。
这称呼的改变,像一个无声的宣告,提醒着她身份的剧变。
她没有胃口,只是摇了摇头,小声地问:“扶砚……先生呢?”
“先生在三楼的雅间等您。”槐伯回答道,然后将托盘放在一旁的玉石几案上,便恭敬地退了出去,自始至终,没有多看她一眼。
白梦瑶犹豫了片刻,还是掀开被子,下了床。那件属于扶砚的衬衫对她来说太大了,下摆堪堪遮住大腿根,让她感到一阵羞耻和不自在。她环顾四周,这间巨大的、如同古代帝王陵寝的石室,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抑。
她必须去找他,必须问个清楚。
经过几案的时候,看到上面准备的白粥肉松包子油条,孤儿且有心脏病做不了重活所以很穷的白梦瑶停下脚步。
要问的,但是得先吃饱。她一边吃着喷香的包子一边想。
吃饱喝足,白梦瑶找了半天,甚至蹲在地上看了床底下都没找到她那双洗的发白,侧边微微开裂的运动鞋,她只好光着脚,踩在冰凉却润泽的地面上,一步步地,走出了这间“蛇窟”。
……
三楼的雅间里,扶砚正斜倚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罗汉榻上,慢条斯理地品着茶。他换上了一身素色的新中式衬衫,及腰的白发如月光流泻,整个人看起来矜贵而疏离,仿佛昨夜那个化身为兽的男人,与他毫无关系。
白梦瑶推开门时,他甚至没有抬头。
“扶砚……”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扶砚这才放下茶杯,抬起眼,金色的蛇瞳静静地看着她。他的目光,不再像昨夜那样充满了滚烫的欲望,而是恢复了那种他惯有的、居高临下的、仿佛在审视一件有趣藏品的淡漠。
白梦瑶被他看得有些手足无措,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胸前的衣襟。她鼓起所有的勇气,问出了那个在她心中盘旋了一早上的、最根本的问题。
“我会死吗?”她呆呆地问他,声音里充满了茫然,“我听人说……来了这里的人,最后,总会死的。”
扶砚听到这个问题,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极淡的、堪称玩味的笑意。
“死?”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里带着一丝悲悯的嘲弄,“我的小东西,你似乎,还没搞清楚你和‘那些人’的区别。”
他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白梦瑶顺从地走到他面前。
扶砚没有碰她,只是用眼神,示意她看自己手臂上那些金色的蛇纹。
“‘那些人’,是来和我做‘交易’的。他们用自己的一部分,比如生命、记忆、情感,来换取他们想要的另一部分,比如财富、权力、容貌。他们的生命,像燃烧的蜡烛,契约成立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会有燃尽熄灭的一天。那是他们自己选择的‘代价’。所以,他们会‘死’。”
他顿了顿,金色的蛇瞳里,闪过一丝深沉的光。
“但是你,不一样。”
“你和我签订的,不是‘交易’契约,而是‘共生’契约。”他慢条斯理地解释道,像一个极具耐心的老师,在给自己的学生讲解一个深奥的课题,“你没有‘付出’什么,恰恰相反,你在‘得到’。”
“你得到了我的妖力,我的本源,来修补你那具早已残破不堪的身体。而我,”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指了指自己,“从你身上,得到的,是你这具被我的气息滋养了十年、与我无比契合的身体,所能孕育出的、最鲜活的‘生命力’和‘欲望’。”
“所以,看看你身上的这些纹路。”他的目光变得灼热了一瞬,“只要它们还亮着,就证明我的力量还在滋养着你。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不会‘死’。你会陪着我,活很久,很久……”
“活到,你厌倦这个世界为止。”
白梦瑶呆呆地听着他这番话,心中那份对“死亡”的恐惧,渐渐地被另一种更加深沉的、名为“永生”的茫然所取代。
不会死……却要永远地,和他捆绑在一起。这,究竟是幸运,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诅咒?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迷茫,扶砚站起了身。
“走吧,”他淡淡地说道,“既然你已经是这里新的成员,总该熟悉一下,自己的‘家’。”
他第一次,主动地,牵起了她的手。他的掌心,冰凉,干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
他带着她,像一个真正的主人,巡视自己的领地。
在一楼的古董店,他随手拿起一件蛇形玉佩,告诉她:“这里,是我的‘鱼塘’。我在这里,观察人类最表层的、最虚伪的欲望。他们为了一件死物,可以一掷千金,却不愿为自己的亲人,多付出一分真心。很有趣,不是吗?”
白梦瑶张开嘴阿巴阿巴,说不出话。
在二楼的私密交易厅,他指着那些紧闭的房门,对她说:“这里,是我的‘屠宰场’。我在这里,剥开他们虚伪的外壳,看到他们灵魂深处,最丑陋、最贪婪的模样。我满足他们的愿望,也品尝他们的绝望。这是,最公平的买卖。”
见白梦瑶探头探脑,扶砚伸手用妖力微微打开其中一扇房门。
包厢里,一个衣着华贵的男人正跪在地上,满脸狂热与绝望交织的神情。他伸出手,用一把特制的银匕首划破指尖,将一滴血滴入扶砚面前的茶水中。扶砚不在房间里,但那杯茶水在滴血之后,自动泛起一圈金色的涟漪。
白梦瑶看得分明,那个男人的手腕上,也有一道蛇形的纹路,只是颜色已经变得非常暗沉,接近于黑色。
“那是刘昊,城东最大的地产商。”仿佛知道她在看什么,扶砚冷冷地解释道,“三年前,他用自己一半的寿命换了富可敌国的商业帝国。这是他第三次交易了,用的是他女儿最宝贵的‘亲情’,来换取一个竞争对手的垮台。”
他让她看到了那些面无表情、如同人偶般穿行的侍者,告诉她:“他们都是没有灵魂的纸人,是我的耳目,也是我的仆役。在这个‘家’里,除了槐伯,只有你和我,是‘活’的。”
白梦瑶原本还只觉得大家都挺面瘫还不爱说话,扶砚一说是纸人,这么多年看过的中式恐怖故事涌上心头,突然觉得墨蜕像个快穿小说里的副本,扶砚就是那超级大boss。
她突然愣住了,“那岂不是需要吃饭的人只有我?”
扶砚有点看不懂她的脑回路,怎么害怕了还没有几秒就跳到吃上去了。“是的,只有你。”
“早饭,还挺好吃的,谢谢你,扶砚。”白梦瑶真心实意笑起来。
扶砚深深看了她一眼,最后,他又将她带回了三楼的雅间。
那位温和的槐树精经理,不知何时,已经为她准备好了一套全新的、尺寸合体的素色连衣裙,和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散发着药香的羹汤。
“夫人,请用膳。”槐伯恭敬地说道。
扶砚松开了她的手,重新坐回了主位上,恢复了那副慵懒而淡漠的模样。
“吃吧。”他对她说,“从今天起,你不需要再吃那些苦涩的药丸了。你的‘药’,以后,由我亲自来‘喂’。”
白梦瑶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看着那恭敬的槐伯,看着那淡漠的扶砚,看着窗外那片她看了十年的、熟悉的江南风景。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世界,被彻底地,割裂了。
她不会再“死”于疾病。
但那个名叫白梦瑶的、普通的人类女孩,或许,在昨夜,就已经……“死”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将与这个蛇妖,共度漫长岁月的、全新的、未知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