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国寺 厢房
楚际面无表情躺在床上,杨太医指尖搭在他的腕上,眉头越拧越紧。
“如何?”凤鸣端坐主位,手指轻叩扶手,目光审视。
“此人气血两亏,经脉受损,肋骨断了三根,左肩贯穿伤,失血过多但还有救,且……”杨太医冷汗涔涔,迟疑道:“体内似有剧毒沉积。”
凤微趴在桌边玩茶杯,半点没有谎言被拆穿的心虚,闻言动作一顿,心里暗骂:废话,花楼哪个杀手不是毒罐子里泡大的?
但她面上不显,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语气天真地问:“那他会不会死呀?”
杨太医刚要回答,凤微突然“哎呀”一声,手里的茶杯“不小心”摔在地上,碎瓷四溅。
并装作不经意推倒太医的药箱,将里面的瓶瓶罐罐撞得满地乱滚。
“王爷使不得!”杨太医慌忙去拦,凤微一个旋身躲开。
她借机扑到楚际榻前,五指如钳扣住男人的手腕,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拇指抵在他脉门三寸处。
她前世家中世代从医,爷爷教过她,说此处穴位只要指下稍一用力,便能短暂扰乱脉象。
“我的新玩伴可不能死!”凤微表面嚷嚷着,手上力道暗中加重。
楚际眉头皱起,气音泄出闷哼,原本紊乱的脉象在她的干扰下竟诡异地平稳了几分。
杨太医收拾完滚落的药瓶,再探他的脉象,面露诧异:“怪了,方才还……”
凤鸣眯了眯眼,视线在凤微“无辜”的脸和楚际苍白的唇间游移,最终挥了挥手:“罢了,既然昭昭喜欢,就留着吧。”
“谢谢阿姐。”凤微眉眼弯弯,拽着凤鸣的袖口轻轻摇晃,一副活泼可爱的模样,心里默默松口气,总算将人保下了。
凤鸣朱唇微勾,带着几分纵容轻点妹妹光洁的额头,宠溺道:“你啊……”
“今日且饶你一回,便在此处多留一夜,明日再行回宫。”
语罢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离开,衣袖轻摆间,人已出了厢房。
杨太医替楚际包扎完伤口,也躬身退下。屋内骤然安静下来,只余窗外叽叽喳喳的鸟鸣声。
而榻上的人似乎睡着了,双目紧闭,脸色依然惨白如纸,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不可闻,仿佛随时会消融的残雪。
即使昏迷,但肌肉紧绷,显然潜意识里仍防备着所有人。
凤微注意到他裸露的胳膊上满是针眼,且右手一直虚握着,好似随时准备拔刀,这是典型的创伤后应激反应,长期处于危险环境而形成的本能。
她托腮凝望床上人的方向发呆,指腹无意识摩挲袖口绣纹,现下楚际的命运应该被改写了,他不会再飞蛾扑火般落得个凄惨的下场。
等这人伤势痊愈……就放他自由吧。
蓦地,凤微眨了下眼,她蹲到楚际榻前,伸手戳了戳他的脸:“你醒啦?”
楚际闭着眼,呼吸平稳,看起来仍在昏迷。
烛火忽地爆了个灯花,映得她眼底明灭不定,“装睡?”
凤微鬼祟地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他耳畔,“杀手哥哥,你的睫毛在抖哦。”
楚际猛地睁眼,墨瞳之中冷光弥漫,却在看清眼前人时一怔。
凤微手里捏着从杨太医那里顺来的银针,针尖抵在他喉结处,宛若幼童嬉闹,笑盈盈道:“再装,我就扎你啦。”
话音未落,她还未反应过来,手腕便是一痛,接着银针当啷落地。天旋地转间,后背已重重撞在床榻上,楚际渗血的手掌用劲钳住她纤细的脖颈。
“你……”凤微惊恐,神情一慌,这煞星伤得肋骨都断了三根,竟还有这么大的力气?
“宁王殿下好演技。”楚际声线沙哑,指腹贴紧她跳动的颈脉,阴森森道:“装疯卖傻接近我,意欲何为?”
血腥气随着他的呼吸喷在她脸上,凤微能清晰察觉到他绷紧的肌肉在轻微地颤抖,显然强撑着伤势。
“疼……”她故意瘪嘴,眼里瞬间蓄满泪水,双腿胡乱蹬踹,“你欺负人!我不要和你玩了!我要告诉阿姐!”
楚际顿觉无措,手上力道不自觉松了三分。凤微见时机正好,狠狠推开男人,趁他脱力蜷缩时翻身下榻,绣鞋都跑掉一只。
直到冲出屋外三丈远,她狂跳的心才稍稍平复。
这哪是什么落难杀手,分明就是头重伤都不减凶性的狼。
对这冷心阴鸷的家伙施以怜悯,无异于玩火自焚。真是失策,难为她心疼他可怜,得赶紧想个法子,把这祸害送走。
思来想去,直至回程的马车停在宁王府门前,她仍未想出个万全之策。
一下车,便循着原主的记忆疾步回房,当即唤来云黛,迂回吩咐务必将楚际安置在离她院落最远的厢房。
她可不想再让楚际掐住脖子。
……
翌日,钦天监监正罗伊榅急匆匆入宫时,凤鸣正在批阅奏折。
“陛下!”罗伊榅扑通跪下,额头抵地,“微臣夜观星象,发现荧惑突犯紫微,恐对皇室不利。”
“哦?”凤鸣笔尖一停,朱砂在折子上晕开一点猩红,她眼神锐利,周身威压渐沉,似笑非笑道:“依卿所见,此事该如何化解?”
“这……”罗伊榅俯首,略微犹疑不决,吞吞吐吐不敢说实话。
凤鸣见多了她这样的伎俩,淡淡道:“罗卿但说无妨。”
“微臣……微臣……”罗伊榅似是下定决心道:“微臣观紫微隐现煞气,推演之下竟应于宁王殿下命格。此乃大凶之兆,需寻一八字相合之人冲喜,以阴阳相济之法化解。若迟则恐生兵戈,致社稷动荡。”
“荒谬!”凤鸣听罢,将奏折重重掷于案前,喜怒不形于色,但难掩愠怒:“罗卿之意,是要将凤朝百年基业都系于吾妹一人身上?”
“是……是……”罗伊榅冷汗直流,谨小慎微偷瞄女皇的脸色。
凤鸣皮笑肉不笑,就在罗伊榅以为她会训斥时,听上方传来声音,“哦?那罗卿觉得何人合适?”
罗伊榅小心翼翼道:“最好是世家公子,比如李尚书家的……”
凤鸣眼底划过了然,唇角勾起冷笑,英气的脸庞上厌恶之色显而易见。
当年她初登帝位,世家大族便迫不及待地往后宫塞人,若非季宣离出身相府,君后之位怕是要掀起血雨腥风。
而今又把算盘打到昭昭头上,妄图借亲王的尊位搅动朝局,真是痴心妄想!
“不必了。”凤鸣打断她,神色冷意更盛,“朕已有人选。”
“不知陛下为宁王……选了哪家公子?”
“既是冲喜,自然要选个命格够硬之人,不然挡不住煞气,罗卿认为可对?”
“是……”
凤鸣抬了抬手,立刻有侍从呈上一份密报。
罗伊榅展开一看,面色骤变,“这……此人的身份是否太低了些,如何配得上宁王殿下金枝玉叶之尊?”
密报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一个人的身份。
楚际,皇室影卫阁分堂统领。
“此人八字与昭昭正合。"女皇淡然道,“就让他当个侍君吧。”
凤鸣心里叹息,她家昭昭那傻丫头还当自己瞒得天衣无缝,殊不知处处是破绽,也罢,既然她喜欢楚际,留在身边当个宠儿也未尝不可。
罗伊榅拭去额间细密的汗水,万幸,宁王正君之位至今虚悬,总算未酿成难以转圜的局面。
她仍想据理力争道:“可、可此人来历……”
“怎么?”凤鸣眼神一冷,“朕的话,不算数?”
“微臣不敢。”
凤鸣不欲再同她废话,抬手示意人退下。
当夜,楚际被影卫架着跪于御前。
凤鸣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花楼死士,潜伏兴国寺,所求为何?”
楚际抿唇不语。
“不说话?”凤鸣轻笑,“那朕换个问题,你想活吗?”
楚际墨瞳一沉,有了松动。
“朕可以给你花楼的解药,甚至可以给你身份。”凤鸣指尖轻敲案面,“但你要以侍君之名嫁给昭昭,不得背叛,护她周全。”
楚际眼神不变,冷脸对峙。
“不愿意?”凤鸣语气转冷,“朕现在就可着人把你扔回花楼,看看你那好师父会如何对待一个叛逃的弃子。”
楚际缄默须臾,闭了闭眼,伏首妥协道:“……奴,遵旨。”
赐婚的消息传到宁王府时,凤微还在榻上熟睡。
她又梦到父后了,珠帘摇曳间,倒在血泊里的男人眉眼温柔含笑,手里死死扣着半截玉佩,渐渐没了声息,眼神始终追随着她,黏腻而又柔和。
凤微惶惶睁眼坐起身,开始大口大口的喘息,冷汗布满脊背,她艰难地控制发颤的双手,唇瓣没一点血色,脸上满是惊悸。
她整个人蜷在床榻角落,指尖深深陷进锦被,直到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
心底那份不属于她的执念仍在翻腾,父后之死的真相,或许正是解开这具身体心结的关键。
她缓缓抬眸,眼底剩余的惶惑尽数散开,取而代之的是冷冽的决意。
看来,这桩旧案,必须要亲手揭开才得解脱。
“女君,您醒了吗?宫里来人了。”云黛掀开帘幔,见她脸色不好,误以为她又发病了,立马放低声音询问,“女君?”
“怎么了?”凤微眼睫轻颤,缓慢转了下眼珠,她有些难受,实在无力维持痴态,只得勉强撑着几分清明。
“陛下为您和楚公子赐婚了。”
赐婚?凤微瞪大眼睛,表情错愕,差点没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情况?原著里可没这段!
“怎、怎么回事?”她磕巴道。
云黛附耳道:“昨夜钦天监监正进宫,说您命格特殊,需以喜事冲煞,陛下就将楚公子赐给您当侍君。”
侍君?她记得正君之下有侧君、侍君和通房,还有最低等的小侍,这侍君说白了就是妾室。
凤微一骨碌爬起来,准备下床时被云黛推到梳妆台,一群侍女嬷嬷上来给她穿喜服。
凤微麻木地想,开什么玩笑?让那个煞星屈居侧室,她怕不是嫌命太长。
身旁侍女们正手脚麻利地为她梳妆更衣,她暗自腹诽,不是,史书上不是说古人最重黄道吉日吗?这赶着投胎似的成婚速度是啥情况?
铜镜里映出她僵硬的脸,喜服层层裹上身,金线绣的华服重而厚,压得她喘不过气。
“王爷别动,要梳髻了。”老嬷嬷枯瘦的手掐住她后颈。
头皮顿然一疼,凤微反抗不得,面上还要装傻嬉笑,拍着手道:“娶亲好啊!娶亲好啊!”
转而余光向镜子里扫了一眼,却瞥见镜中窗外一道黑影飞速掠过。
那是……楚际?凤微疑惑,他受那么重的伤还能到处乱跑?
是夜,子时三刻,婚房屋门咔哒轻响。
凤微手里握着喜秤,在嬷嬷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地靠近床榻,而楚际正蒙着盖头端坐在那。
她强压嘴角的弧度,若不是担心揭盖头时楚际那厮顺手赏她一枚暗器,她怕是真要笑出声来。两世为人,这娶亲的滋味倒是头一遭,新鲜得很。
此时房内只有他们二人,凤微踌躇半天,才颤颤巍巍挑开喜帕,只见盖头下,楚际那张冰冷苍白的脸。
他眼底泛着青黑,犹如净白宣纸的上渗进了水墨,如狼阴冷的视线扫过来。
凤微喉咙发紧,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那天被掐住脖子的记忆猝然闪现。
“妻主在怕什么?”楚际忽然站起身,喜庆的服饰倒衬得他颇具少年气,冰凉的玉佩坠子擦过她手背,“怕我...还是怕这个?”
凤微看清玉佩上刻着的图样,与梦中父后临终前紧握的残玉断痕完全吻合。
窗外传来几声鸦啼,旷寂清冷的屋子里,只有一声不似痴傻的质问。
“你这玉佩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