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喜烛燃烧的新房里,满目朱红锦缎,烛火“噼啪噼啪”的爆芯声清晰可闻,二人不远不近地隔空对峙,静默的氛围里,略显几分诡异。
“果然。”楚际讥笑出声,指尖一挑将玉佩收回袖中,“妻主这疯病,时好时坏得真巧。”
凤微唇角勾起,眸底暗藏一丝锐色,也不顾他是否识破自己的伪装,又重复一遍问道,“这玉佩究竟从何而来?”
“陛下给的。”楚际的表情很冷,向前逼近半步,“陛下说,倘若妻主见到它仍不清醒,就让我永远守着个疯子。”
“阿姐给的?”凤微一愣,旋即失笑,是了,这玉佩本是父后遗物,原主记忆中那染血的半块残玉,分明还攥在父后指间,而今这半块出现,若非凤鸣在场,还有谁能从血泊中拾得?
她早该料到,这几日的相处里,自己那些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伪装,在那位洞察秋毫的帝王眼中,恐怕不过是场拙劣的戏码。
但……凤微凝眸看向楚际,心里有了计较,凤鸣既令这煞星下嫁相护,足见对嫡妹的拳拳爱护之心,用遗物试探,不过是为了提醒,自己装作痴傻之态她已有所察觉。
凤微心尖一软,似有暖流淌过,凤鸣未点破她的伪装,便是默许了她这般装疯卖傻的行径。
“楚际——”
她刚喊出口,对面的男人冷笑,抱臂挑眉道:“侍身似乎……从未说过自己姓甚名谁?宁王殿下如何知晓的?”
凤微喉间一噎,继而咬了咬唇,脑子飞快转动,她理不直气不壮道:“当、当然是我阿姐说的啊。”
“楚际。”她又喊了一声,慢慢松开咬紧的牙关,声音压得极低,“既然要合作,不如坦诚些?”
话音刚落,窗柩处传来极轻的“咔嗒”声,凤微尚未反应,眼前的人眸光一凛,有了行动。
楚际吹灭床头的烛火,随后扬手一挥,整间屋子顿时黑了下来,他伸手扯过对方的胳膊,凤微不设防往前一扑,唇边刚泄出一点受惊吓的叫声,便被男人捂住了嘴。
“妻主……”他的手虚虚环在她腰间,两人滚进床榻里,凤微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气,应是伤口又崩了,还没回神之际,只听低哑的声音,“快装疯。”
“啊——”凤微很上道,当即尖叫起来,“有鬼!父后变成鬼来找我了!”
没一会,楚际在听到窗外有第二声异响时配合地闷哼一声,手下怕了怕凤微的肩膀,示意可以停了,女子的呼吸喷在他耳畔,“怎么了?”
楚际不适应地偏了偏头,耳尖染上薄红,他一只手握拳抵唇轻咳,道:“东角枫树上有只老鼠,是花楼的探子。”
凤微明了,这是让外边的刺客以为,她的疯病犯了。
她躲在楚际怀里,悄悄探出半个脑袋,余光瞟了一眼半阖的窗柩,眯起眼偷瞄外面月下的树影,半天也没看见人,于是抬眸望着男人线条流畅的下颌,嘀咕道:“眼力不错啊,小伙子。”
声音虽小,但楚际听清了,只不过没懂她奇奇怪怪的话,小伙子?是什么?是说他么?
“他们是来追杀你的吗?”凤微伏在他的胸膛上,眼睛睁圆,用气音询问,灵动的模样倒是与装疯卖傻的样子大相径庭,多了几分可爱和俏皮。
楚际的耳尖更红了些,不自觉移开目光,连呼吸起伏都放缓了,极轻地“嗯”了一声。
“那怎么办?你现在身受重伤,干得过他们么?”凤微忽地低头,鼻翼翕动,在楚际身上闻来闻去,她觉得血腥味重了不少,“要不……我想个办法给阿姐递信,让她派人来接应一下?”
“不必。”楚际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遍体僵硬,直挺挺地不敢动,埋在锦被下的左手加重力道按住匕首。
“现在,妻主是不是该解释下……”他眼神紧紧盯住窗外树上的人影,话未说完,凤微主动接下话头,“解释什么?”
楚际很小幅度地抖了抖袖子。
凤微恍然大悟,原来是问玉佩的事。她贴着楚际耳垂低声道:“此物关系我父后死因,你既带着它来,这奉旨成婚……你也并非真心。”
“妻主说笑了,侍身自然是真心的。”他墨瞳一沉,语气含着讥诮嘲讽,环在凤微腰间的手无意识地收紧。
凤微一眼就看出他在阴阳怪气,不屑地想,呵!嘴硬的男人!
“不管我阿姐许了你什么,干完这一单我放你走。”像是为了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她又补了一句:“不骗你。”
闻言,楚际垂眸凝视她,见对方努力睁大眼睛展示真诚,眸光盈盈似要溢出水来,有些像他幼时捡到的一只猫崽,无论怎么驱赶,那小家伙始终亦步亦趋地跟着,仰着毛茸茸的脑袋,用湿漉漉的兽曈巴巴地瞧着人。
指间的匕首不知何时松了力道,待他回神,掌心已抚上她柔软的发顶。女子纤细的脖颈就在他的掌下,脆弱得如同那只猫儿,只要轻轻一扭便会死得无声无息。
可惜……他眸色渐深,那只被他带回花楼的狸奴,没过几日便被人掐死了。
凤微见他出神,眉宇间似凝着化不开的郁色,莫名觉得这人很难过,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刚触到他的手腕,楚际眼神骤变,就现在的姿势猛地翻身,将她严实压在锦被间,喜服宽大的袖摆垂落成帐,虎口卡住她的下颚,眸中寒意凛冽,声线冷得像淬了冰,“妻主想做什么?”
凤微惊惧,这人……未免也太草木皆兵了些。
“我没……”她话刚冒出两个字,楚际再次捂住她的嘴,耳尖微动,随手扯下床边帘幔。
窗外传来衣袂拂过的破空声,紧接着窗纸上猝然映出几道鬼魅般的人影。
“吱呀——”,有人悄然翻入屋里,脚步声沉稳有力,由远及近,直逼床榻而来。
凤微屏息静气,透过轻纱帷帐,能清晰瞧见两道黑影渐行渐近,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纱帘上,随着步伐缓缓拉长、放大。
身侧之人瞬间绷紧,他不动声色地拽住凤微的后衣领,在黑影抬手欲掀帐幔的刹那,他一把推开怀中人,抄起匕首掷出去。
“噗呲——”
黑影倒下的顷刻,楚际毫不犹豫抓起床头的烛台狠狠砸向另一名刺客,并掀开帘幔,当即利落拔出尸首上的匕首,身形飞快地逼近。
凤微趴在床角,只听到扑咚的闷响,接着听楚际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没事了。”
她撩起喜服爬下床榻,正见他重新执起烛火,而火光映照下,两名刺客横尸地面,俱是一刀毙命。
此景之下,凤微忽然遮住嘴,喉管本能涌上一阵酸涩,“呕……”
她没亲眼见过杀人的场面,加之本就有些晕血的毛病,说来也怪,那日初见这人满身是血时,反倒没犯。
“楚际……尸体……呕……”她强忍着恶心,话都说不利索。
言简意赅的话,他了然听懂,于是掏出一瓶腐骨水往尸身上倒,眨眼间,地上便只剩一滩暗红血水,连衣料都消融殆尽。
“现在,”他漫不经心地收好瓷瓶,“看不到了。”
楚际拭净最后一滴血水,便见她已缓过劲,正抱着膝盖蹲在一旁,眼眸亮晶晶地注视自己,张嘴便道:“楚——”
“妻主!”楚际打断,语调陡然拔高:“这合卺酒还没喝呢!”
门外登时响起一阵慌张的脚步声。
凤微心领神会,端起案上酒壶就往嘴里灌,醉眼迷离地摇晃,边喝边含混地嘟嚷:“父后说……说喝了酒就能见到满屋子蝴蝶乱飞……”
说罢还伸手去捉本来就不存在的蝴蝶。
“女君,侍君,出了什么事?奴婢方才听见响动……”
在云黛领着几名侍女匆匆推门而入,正巧撞见楚际上前夺下酒壶,他温和道:“无事,妻主醉了,不慎碰倒了烛台,你们退下吧。”
“酒呢?我的酒呢?”凤微装作要去抢楚际手里的酒壶,不经意扫了他一眼,心下叹息,演技不错嘛!
楚际反手扣住她乱晃的腕子,云黛见状抿唇轻笑,又领着众人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带上屋门。
待脚步声远去,凤微抹了把嘴边的酒渍,眼神恢复清明,蹙眉说:“你伤口是不是崩了?”
她刚才就想说了,楚际后腰的伤口肯定是裂开了,血色明显染得喜服的颜色深而沉。
“无妨。”楚际不在意地脱下外袍,神色淡漠似打算就这么放着。
凤微拉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说把人按在床沿,随即翻出药箱里的金疮药,不容置喙道:“把里面衣服脱了。”
楚际眸色沉沉睨着她,也不说话,眉头紧锁仿佛能夹死苍蝇,只是细看耳尖前不久淡下去的红晕又漫上了来。
凤微抓着药瓶哑然,这架势,自己活像个霸王硬上弓的女土匪。
“咳……我、我就给你上个药……”凤微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她没想到原文里杀伐果决的大反派居然这么纯情。
楚际垂下眼帘,顺从地转过身,素白里衣顺着肩线滑落,露出肌理分明的后背。
凤微刚要蘸取药粉,目光触及他的脊背时僵住了手,眼神有些惊异。
楚际察觉到她的视线,低笑起来,笑声牵动伤口,鲜血顺着蝶翼纹路蜿蜒而下,犹如给那诡艳的图案添上了新的血色。
“好看吗?”他歪了歪头,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每次杀人……它都会更红一些……”
说话间,他抬手缠上她的一缕发丝,绕在指尖卷了卷,“很快……就能变成最漂亮的样子了……”
“啧。”凤微抽了下嘴角,抹了药的手毫不留情按上他渗血的伤口,见人身体绷紧不躲不闪,疼了也不喊,暗自腹诽,这煞星怕不是个受虐成瘾的,伤成这样还能面不改色,指定有点大病。
但手下动作却放轻了不少。
“陛下说……”楚际闷哼,而后从袖中取出玉佩,递给凤微,说:“若您认得这玉,就让我讲个故事。”
凤微缠着绷带默不作声,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从前有个小皇女。”他幽幽道,“看见贵妃往君后药碗里加东西……”
凤微扎好绷带,接过玉佩,神情很是古怪,原主的记忆里没有这段。
“不对……父后明明是……被人捅死的。”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愣住了,不安道:“太医院的记录是死于心悸。”
“脉案记的是心悸窒息,但小皇女看见……君后是七窍流血而亡。”楚际隔着袖子攥住她的手腕,不放过她脸上任何变化。
凤微全身发冷,耳边嗡嗡作响,“不对……不对……都不对……”
是原主的记忆出了问题,还是因为她穿进来扰乱了剧情线,亦或是楚际在……撒谎。
“你在试探我?”凤微蜷起颤抖的手心,胸口泛起熟悉的窒息感。
该死的!她PTSD要犯了。
楚际没回答她的问题,好整以暇欣赏她惊惶的表情,慢条斯理地继续道:“但小皇女不知道……当年目睹现场的……不止她一人。”
凤微的手心抖得更厉害了,她记得那个暴雨夜,凤鸣浑身湿透地抱住她,“昭昭别怕,阿姐会查清楚。”
楚际眸色幽深,他显然能感受到凤微止不住的战栗,是那种从骨子里渗出来颤抖,绝非伪装。
她问得不错,他确实在试探。不过他可没有说谎,花楼的密报自是做不得假。
看着对方迅速变白的脸色以及额间的冷汗,楚际下了定论,宁王的疯病,根本没有痊愈。
而那掌握生杀大权的帝王,亲手把她的软肋交到了他的手里。
“妻主放心。”他抚过包扎整齐的绷带摸如是说,终于答了她先前的质问,“我接到的旨意是保护您,并非监视。”
尾音刻意放轻,宛若毒蛇暂时收起獠牙蛰伏下去。
“保护么?”凤微深呼吸逐渐平缓心绪,她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想起儿时母皇抱着她说的一句话:“真正的保护,是给你抉择真相的权利。”
“楚际。”她目光灼灼,认真地喊道:“我需要你帮我。”
楚际扬眉,眼底浮起一丝兴味。
“追查我父后之死的真相。”她一字一顿道。
男人似笑非笑,指节轻叩床沿,“妻主拿什么作酬?若只是放我自由这等空话那还不够格,毕竟……花楼第一杀手的价码,不是一般人能付得起的。”
凤微思忖,楚际说得没错,如今她身贫如洗,连自保都难,更遑论许他厚酬。何况阿姐既用密旨将他捆在身边,想必早已付过代价。
算了,此事暂且作罢,一时也急不得。
“今夜……多谢你护我。”凤微后退半步,郑重施了一礼。
“不报仇了?”他玩味地打量她骤然的转变。
“要报的。”屋内烛火映得她眉眼格外沉静,“只是这局棋,要徐徐图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