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覆山径,车轮吱呀碾过,林间的风声揉进辙痕。
骡车内,宋清徵端坐,心神却如悬丝一线。鹰嘴崖边那迫人的力道,连同江遇眼底翻涌的沉暗,仿佛仍缠在颈间,渗着寒意。风声卷过松林,似无形的催促。骡车驶近佃户村,望见刘大花家歪斜的柴门,她悬在喉头的那口气,才沉落腹中。
车停稳。刘大花跃下车辕,黧黑的脸膛绷紧,沉默立在车旁。
车窗推开。宋清徵目光落在她脸上,语声沉凝:“今日之事,忘在肚里,对谁都不可提起。你爹的冤屈,你家的活路,我自有主张。安心等着。”
刘大花嘴唇翕动,喉间滚过一声粗嘎的“嗯”。那双沉郁的眼睛眨了眨,旋即深深垂下头。她抱拳对着车窗一揖,黝黑手背上青筋隆起。
车轮重新碾雪,将佃户村抛在身后。一路无话,只有单调的车轮声。庄院大门在望,却见春妮独自守在正房门口,单薄身子裹在浆洗得发白的旧袄里,冻得微微发颤。
骡车驶入,她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抬头,脸色比前日更加惨白惊惶。待宋清徵走近,春妮慌忙屈膝行礼,下意识将双手往袖筒深处缩去。宽大的袄袖滑落寸许,露出手腕上一块青紫瘀痕,边缘肿胀,刺目惊心。
宋清徵目光在那瘀痕上一掠而过,心中无声叹息。面上不显,只淡淡道:“去将你爹唤来。”说罢,径直推门进了正屋。
屋内炭盆烧得正旺,暖意驱散了山野寒气。她在桌边坐下,指尖无意识地在硬木桌面上轻叩。
一盏茶凉的功夫,门外响起李茂才刻意拔高、带着谄媚笑意的声音:“三姑娘唤小人?可是有吩咐?”他掀帘进来,搓着手,脸上堆满笑,眼珠却滴溜溜乱转,飞快扫过宋清徵平静的脸庞。
宋清徵没让他坐。抬眼,目光沉冷:“鹰嘴崖下,刘老四是怎么摔下去的?”
李茂才脸上的笑瞬间僵住,像面具裂开了缝。他眼皮猛跳,瞪圆三角眼,嗓门拔高:“哎哟喂!您这是听哪个黑心烂肺的嚼舌根子?定是阿狗那小兔崽子浑说的!他爹自个儿失足摔死,赖得着谁?小人清清白白……”
“刘老四撞破了你和老赵头的事,”宋清徵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字字直指要害,“他拾到了你们不想见光的东西。推人下崖,杀人灭口。李茂才,你好大的胆子!”
“血口喷人!”李茂才像被烙铁烫到,猛地跳脚,额角青筋暴起,“姑娘!说话要凭证据!空口白牙污蔑管事,传到老太爷耳朵里……”
“证据?”宋清徵唇角勾起一丝冷意,“刘阿狗亲眼所见,便是人证!至于物证……”她微微倾身,无形压力如山岳倾覆,“粮仓钥匙、历年账册,还有你这些年贪墨的银子、克扣的口粮……哪一样不是铁证?要不要我这就派人快马回府,请祖父派人来彻查?或者,”她顿了顿,声音转厉,带着寒气,“直接绑了你,连同铁证,一并扭送京衙?谋财害命,按律当斩!到时,你李家满门,妻、女、幼子……一个都跑不了!”
“斩”字如同惊雷,炸得李茂才面无人色,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嘴唇哆嗦着,冷汗颊而下。
“若你识相,”宋清徵话锋一转,语气稍缓,却更显掌控,“签下认罪书,言明刘老四失足乃你监管失职,甘愿受罚。日后庄上事务,一应报我知晓,听我定夺。过往贪墨,既往不咎。我自会在祖父面前替你遮掩,保你管事之位,保你妻女平安。何去何从,就在你一念之间。”
李茂才瘫软在地,像被抽干了骨头,眼珠死死盯着地砖,胸膛剧烈起伏,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粮仓、账册、刘阿狗……还有那要命的鹰嘴崖!妻女幼子……他猛地打了个寒噤。
“小……小人……”他喉咙里发出艰难的吞咽声,终于灰败地抬起头,脸上只剩下绝望和惧意,“小人……签……愿听三姑娘差遣……”
舒月早已备好纸笔。李茂才抖如筛糠,手指几乎握不住笔,墨汁滴落污了纸面。他歪歪扭扭写下“监管不力,致佃户刘老四失足坠崖,甘受主家责罚”等语,按下鲜红手印。
宋清徵拿起认罪书,仔细吹干墨迹,拢入袖中。垂眸看着地上失魂落魄的人,语气平淡却带着威压:“起来吧。记住你今日之言。好好办事,待我回府,自会在祖父面前替你美言几句。下去。”
李茂才如蒙大赦,又似失了魂魄,连滚带爬退了出去。
门帘落下。宋清徵走到炭盆边,将手伸向暖意。袖中那张认罪书和怀中的金块,沉甸甸地宣告着,这隐溪庄,从此刻起,已尽在她掌中。
……
雪后初霁,日头刺眼。骡车碾过残雪,再次驶向佃户村落。车上载着精米白面、冬储菜蔬、一块肥厚的猪肉,还有舒月蒸的两匣糕点。
刘家柴扉虚掩。宋清徵轻推而入,院中景象落入眼底:
刘大花身着褪色的单薄旧褂,正抡斧劈柴。碗口粗的硬木在她手下咔嚓裂开,碎屑四溅,那沉稳力道,不似寻常村姑。灶棚下,刘阿狗蜷缩着烧火,闻声猛地回头,眼睛骤亮,撒腿奔来:“三姑娘!”
宋清徵拂去他发间灶灰,便随他步入昏暗屋内。土炕上,刘婶子挣扎欲起,额上那片骇人青紫稍褪,脸仍肿胀,腰更是软塌塌使不上力。
“且躺着。”宋清徵于炕沿坐下,声线放得轻软,“伤处可好些了?”
“托姑娘的福……好些了……”刘婶子嗓音嘶哑,“只这腰……还得将养……动弹不得啊……”
“安心养着便是。”宋清徵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害你丈夫、伤你的凶徒,跑不了。”
舒月上前,将带来的米面肉菜点心一一指给刘婶子看。末了取出个小布包,置于炕沿。“姑娘一点心意,五十两碎银。婶子收好,请医看伤,给阿狗抓药,也补补身子,过个好年。”
“五……五十两!”刘婶子眼珠圆瞪,嘴唇哆嗦,看看那包够全家嚼用数年的银子,又看看宋清徵,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失语,只剩满脸纵横的泪。
“姑娘……姑娘的大恩……”刘婶子终于嚎哭出声,挣扎着要下炕磕头,被宋清徵轻轻按住肩头。
此时,刘大花悄无声息端进来一只粗陶碗,里面盛着刚煮好的粟米粥。她低着头,将碗轻轻放在宋清徵手边的小炕桌上,黝黑的脸上透着不自在,两只大手在衣襟上蹭了蹭,垂着眼皮立在炕沿边。她那副宽壮身板,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恭顺。
宋清徵的目光掠过她那双骨节粗大、布满厚茧的手,落在厚实的肩背上。端起粗陶碗,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看着刘大花低垂的侧脸,“大花,”她放下碗,“你这身劈柴的力气,窝在山沟里,可惜了。”
刘大花猛地抬头,眼中先是一片茫然,随即如擦亮的火石,骤然迸出一点光。
宋清徵直视着她,目光沉静有力:“想不想学些真本事?护住你娘、护住阿狗,再不叫人欺凌。也给你自己,挣条路走。”
屋内瞬间寂静。刘婶子忘了哭泣,阿狗也忘了添柴,都屏息看向刘大花。
刘大花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她看着宋清徵那双沉静却蕴藏万钧之力的眼睛,又看看炕上含泪的母亲和懵懂的弟弟。没有豪言壮语。她喉间滚动,猛地向前一步,膝盖触地——
“姑娘!”她抬起头,声音粗嘎,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俺这条命!以后就是姑娘的!水里火里,绝无二话!”说罢,一个重重的头磕下去,额头紧贴冰冷地面。
刘婶子捂着嘴,泪水再次汹涌而出。阿狗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姐姐,又充满崇拜地看向宋清徵。
宋清徵起身,亲手将刘大花扶起:“好。收拾一下,随我回庄。”
……
暮色四合,山影如墨。宋清徵带着舒月和背着简单包袱的刘大花,回到了隐溪庄。庄院在雪色与渐浓的夜色中显得静谧,点点灯火次第亮起。
正屋内,炭火烧得正旺。宋清徵屏退了她们。走到书案前,铺开素笺,提笔蘸墨。烛火在她沉凝的眉眼间跳跃。
笔锋落下,字迹端凝清峻:
孙女清徵叩禀。
孙女于玉泉山静养数日,留心庄上诸事,惊觉蠹虫盘踞,根基之患已显。庄头李茂才贪墨克扣,草菅人命,竟致佃户刘老四惨死崖下,其妻重伤。幸得查获实据,李茂才已伏首画押。庄院权柄,孙女暂摄。
然孙女观其行迹,揣度此人所涉恐不止于此,似暗通鹰嘴崖隐秘,或为动摇我宋氏根基之大患。孙女虽不才,亦不敢坐视。
故斗胆禀明,欲深挖细查,斩断祸根,以固根本。
伏惟祖父明鉴,示下机宜。
灯下墨迹渐干,宋清徵将信笺小心封好,置于案头。窗外山风掠过枯枝,飕飕作响。
门外廊下阴影里,刘大花静静守候。
庄院看似已握于掌中,但鹰嘴崖下新翻的泥土、异色碎石,江遇那惊疑不定、暗藏杀机的眼神,还有信中隐晦的“根基之患”……一切都如这沉沉夜色,无声压来。
冷风掠过窗棂缝隙,案头烛火猛地摇曳了一下,光影在她沉静而坚毅的脸庞上晃动,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