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宁思沉的尴尬僵硬,元三妹应对这些家长来可就如鱼得水的多。
但不管是什么时候的家长,都是一样的难对付。
将他们都送走后,元三妹也是嗓子都说干了,整个人筋疲力竭的。
累得暂时什么话都不想说,抱着水壶咕咚咕咚地喝了两杯,才觉得自己缓了过来。
大脑继续正常地运转,整个人的敏锐度逐渐提高。
终于注意到在看着自己的宁思沉。
“怎么了?”
之前的宁思沉,整个人都是淡淡的,一副不入世的谪仙模样;而现在,他的视线一眨不眨地,正牢牢地盯着自己,视线无波无澜,看的她心里毛毛的。
让元三妹以为自己花了花脸,成了魑魅魍魉的恐怖模样。
“谢谢你,辛苦了。”
没想到宁思沉竟然会感谢自己。
在她决定成为老师的时候,就应做好了“蜡炬成灰泪始干【注①】”的打算;虽然穿越了,没有了做好老师的机会;但,学过的本事还是没忘记。
应付家长的时候,她还是拿出了之前学到门道。
古代的人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好应付多了。
“没事的,”元三妹摆了摆手,给水壶重新装满了水,“你不是不擅长应付这些嘛,读书人我都懂的。我爹也是读书人,人情事故到现在还不擅长呢。”
想到元蔚然,元三妹露出一抹苦笑。
都说军营生活处境恶劣,她爹是一个纯正的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他们家也和科举案有关系,还不知道会被搓摩成什么样子。
“我就是市井小商户,从小就做生意和这些人打交道;跟你比起来,我擅长得不要太多。而且啊,你是在我家做先生的,那些人不认识你,但知道我的底细呀;如果你没对付好这些家长,到时候砸了招牌,他们来找我麻烦怎么办?我就这一个店,还得靠着它活着呢。”
宁思沉是第一次做先生,很多事情都是学着老师的样子,照葫芦画瓢,都是在摸索当中。
听到元三妹的话,一股自责感爬上心头。
这些人一方面是想学些知识,将来在这世道更明白地活下来;更多的是因为信任元三妹,才敢顶着杀头的风险在这里学习。
“做夫子这件事,我也是第一次,明天我会做得更好的。”宁思沉语调低沉,声音里带着势如破竹的坚定。
“我相信你,你以后会做得更好的。”
注意到宁思沉的自责,元三妹翻出店内没做完的单子,拿给他看。“其实,我也要谢谢你的。要不是你在我这里做先生,可没有这么多人来找我定做东西的。往日,这些单子,可是我好几月量。我也得好好做的,不能坏了夫子你的名声。”
这些单子大多都是姓名章,还有几个立体的雕花。
这几天她一直在画雕花,要雕刻出立体感,每一步都马虎不得。
仅仅是一个草稿,她都画了三天。
“白日里,除了清理杂物,我也可以帮你。”
看着单子,宁思沉琢磨自己能帮上忙的地方。
“你要帮我?”
听到宁思沉的话,元三妹停下翻找的动作,眼眸瞪大,一脸惊讶地看着他,“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帮我那当然很好啦。就是,篆刻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不要以为你会读书写字,就能做好这些;手上的功夫可不能差得了一点,不然院子里可就不是这点废料了。每天清理起来,可要累死人呢。”
目前院中的废料两日清理一次就够了。
金宝能用来练习的废料,也不是每天都有的;减少废料,也是控制开支的一部分,这一点元三妹做得很好。
“不过你也别觉得,自己就可以这么轻松了;以前我爹在的时候,每次有人家成亲,就会帮他们写一份婚书。忙的时候,我也会帮忙写;我看过你写字,很漂亮的字。等以后有人家成亲了,婚书可是少不了你的!”
“以前在家的时候,我也给乡亲写过婚书。”
这话,就是应下了。
写一份婚书可比篆刻的铜板多多了。
宁思沉的字比他爹的还要漂亮几分,等到名声打出去,以后的银子肯定会多多的。
元三妹露出了得逞的笑容。笑起来眉眼弯弯,跟狡黠的狐狸一样。
注意到她的满意,宁思沉原本沉重的心情放松了不少。
他还是有点用处的,不是一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
“写过好啊,这样我就不用教你了;你赶快写一份,明日我就挂出去。过路的人看了,说不定就有人来定了。我去给你拿纸墨。”
婚书要用的红纸,家里准备好了好多;找出上好的墨条,沾水开始磨墨。
连写婚书的毛笔,都是上号的狼毫。
看着如此庄重的准备,宁思沉眉尾狠狠抽了抽,瞳孔颤抖了几分,袖子里的手指慢慢攥紧,找了好几下声音,才缓缓吐出一句,“会不会夸张了。”
“夸张?”
正在磨墨的元三妹不以为意,继续搓动墨条,“很夸张吗?我们这里是京城,少不了的豪绅大户,对这种事情自然是要重视的。”
“你现在觉得夸张,那是因为没见过更夸张的呢;就比如说上个月的成亲的那家,就因为儿子在户部有个小官,取了个郡主。光是迎亲的队伍就有半条街那么长。”
“婚书啊更是夸张。他们用的可不是咱们这样的红纸,而是桑蚕丝制成,用上号的红花取汁染色制成的,据说顺滑入水、轻柔如云,凑近还能闻到花香。”
“而且,据说是皇上用的朱砂墨,里面还参杂碾成粉末的金子,来撰写婚书;火烧不灭,能存百年,美名其曰:真情不灭,矢志不渝。”
“写字的更是全国有名的画师,各个方正漂亮,是能当传家宝的程度呢。”
宁思沉面上没有表现出几分。内里,一颗沉寂平静的心,荡起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静。
世家大族垄断科举太久了,寒门科举之路艰难;许多庶族人家,更是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不能求学。
不能识字,不能读书,当个无知的人。
都说不知者无罪,可就真的无罪吗?
每当朝廷发威的时候,一粒沙子落下,这些庶族可能直接家破人亡。
这一次,有多少家庭,因为家里男人被抓了壮丁,家破了呢?
元三妹不知道宁思沉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他心里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墨已经磨好,叫了他几下没有得到回应;伸手推了推他,手在他脸前晃了晃。
怔愣呆滞的目光终于有所变化,好奇地问过去:“怎么了?”
“没事,我在想应该怎么写?”
“放心写就行了,你见我说的夸张,大家都是普通人,没有那么多计较的;你要是真的担心,我可以把我爹写过的拿给你一份,你照着临摹就行了。”
“那辛苦你了。”
婚书的事情给他的震撼太大了,他的脑袋现在一团浆糊,已经忘了婚书应该怎么写了。
有一份临摹,能安心一点。
以为是自己给他的压力太大了,放下婚书后,元三妹装作困了,打了呵欠,眼里挂着呵欠后的泪珠,“好累啊,你慢慢写,放在柜台上就行,明早我会收拾的;我先回去休息了,你也别太晚了。”
外面月色皎洁,烛台高筑。
平稳了下心神,宁思沉开始临摹书写。
书写时,他的神情不似往日的冷峻平淡,多了几分有生气的活人感。
确认他已经写上了,元三妹吹灭了烛火,上床休息了。
一夜无梦
第二天,晨间的第一缕日光照进屋内的时候,店门已经打开了。
元三妹捧着一碗豆腐脑,舀了两勺咸香的卤子浇在上面,坐在柜台后面,吸溜吸溜的喝了起来。
婚书已经写好,被整整齐齐地压在柜台上;经过一夜,上面的字迹已经干了;一会儿吃完了就可找个木板,糊在上面,挂出去了。
昨夜下了学,金宝就去跟隔壁小丫玩了;玩到太久,直接在宋娘子家睡着了。
现在睡醒了,听到柜台后面的吸溜声,揉着眼睛凑过去,“三姐姐,你在吃什么呀?”
“柜台上面有一个铜板,你一会儿去买一碗;吃完后,把木头牌子给王老伯送过去。”
哦了一声,搬来长板凳,踩在上面,金宝比柜台高一头,很容易就看到上面的婚书。
“欸?”惊奇地喊了声,“三姐姐,元爹爹的字不长这样,你这是从哪里找来的?”
“是夫子写的。”
“夫子写的字好漂亮啊,三姐姐,等以后我会写字了,也要帮你写婚书。”
婚书是用上等的笔墨书写的,都是消耗品,用一次少一次;金宝圆眼瞪大,小心心的看着上面的每一个字,生怕将纸张弄破了。
她现在才开始学习,认识的字比较少;每看到一个认识的字,都会小声念出来,心里升腾起无数的满足感,小嘴弯弯,弧度很难压下去。
她相信,有朝一日,一定能认识所有的字。
元三妹自然也听到她念字了,听到金宝认识这么多字,欣慰地笑着。
等到她认到最后一个字,才端着空碗走出去,“好了金宝,快去吧,一会儿热起来了,你可别给我找借口偷懒。”
“知道了,三姐姐。”小手抓起铜板,一蹦一跳地跑远了。
活了好浆糊,找了一块大小适中的木板;翻出废弃的刷子,将浆糊仔仔细细地抹匀,小心的将婚书贴上面。
贴好后,有检查了一遍,才挂在门口。
门口的架子上多了一个红木板,路过的人都会多看两眼。
几天下来,宁思沉是终于接到写婚书的订单了。
因着他身份的特殊性,元三妹作为中间人全程两头跑;向客人各种保证,变着花样地夸赞宁思沉。
两个时辰下来,她都觉得自己跑瘦了。
不过好在,这单成了。
宁思沉接到了第一份书写婚书的单子。
书写时,宁思沉的神情格外认真;就连平日里,风风火火的金宝,此刻都敢凑过去,生怕影响到他。
字迹晾干后,庄重地将婚书交给元三妹。
瞧见宁思沉一脸严肃,元三妹打趣着,将一卷婚书慢慢展开。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大家都是凡夫俗子,没有那么多要求的。”
“这是你帮我接的第一份婚书,我听到你跟他如何夸奖我了;我不想让你失望,也不想丢了你的面子,坏了你店里的声誉。”
轰——
手中的婚书差点撕扯。
元三妹心里一沉,她没想到这个读书人,竟然这么看重她?
士农工商,她现在是最底层的小商贩,还是一个庶民;救下他也别有用心,没想到竟然还是个懂得感恩的人。
自己的那点小心思,竟然显得龌龊了。
唇角挂上一抹戏谑自嘲的笑,将婚书慢慢合上;找出油纸包裹起来,用一根细细的麻绳跟单子捆在一起,最外层有包了一层布。
“那你大可放心,我店里的声誉,可是这是十年,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不是纸糊的,不会风一吹,就破了的。”
婚书不比其他,担心夜长梦多,包好后,元三妹直接送去了。
“你要是真的担心,就教好那些孩子;身为夫子,可要尽到身为夫子的责任了。”
将婚书送达,这家又额外给了喜钱。
新婚大喜,元三妹说了很多吉祥的话;出门后,就开始庆典到底给了多少铜板。
“三妹啊,数铜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