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锋紧贴着肌肤,那股冰冷,让苏月笙的心,不住往下沉。
她缓缓转身,看到一张棱角分明的年轻面孔。
男子二十岁左右,一袭玄色锦袍看似朴素,却在抬手时露出中衣袖口暗绣的云纹金线,腰带上悬着一枚羊脂玉佩。
他眼若寒星,鼻梁高挺如峰,整个人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周身散发着与年龄不符的肃杀之气。
还有,他执剑的手,骨节分明,指节上戴着一枚看似普通的墨玉扳指,整个人低调奢华。
苏月笙第一反应:此人来历不凡。
顾闻铮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她的眼眸澄澈,似初生鹿瞳般懵懂纯稚,檀口微启,显露出几分未经世事的天然情态。
“林大人是不是你杀的?”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语调中带着浓浓的压迫感。
苏月笙忽然瞪大眼睛,等等,她看起来像杀人凶手吗?
她强迫自己镇定:“不是我,我来时,里头有一个蒙面人挟持着林大人。”
“蒙面人?”
顾闻铮的语气近乎冷漠,“我只看到了你一人。”
“编故事,也要说得像样一点。”
“我没有说谎,你认真看一下林大人胸口的飞刀。”
苏月笙眼里透着火光,她小心地保持颈部静止,“那是蒙面人的凶器。”
男子目光微动,剑尖却纹丝不动:“也可能是,你的凶器。”
苏月笙语气带着明显的怒意,却因为软糯的声线,完全没有威慑力:“这把弓,才是我带来的。”
她指了指脚下的弓。
对面的人不置可否,又问:“这里偏僻荒凉,你为何在此?”
“我舅舅表哥前两日蒙冤入狱,我打听到了林大人的行踪,特来找林大人申冤。”
“呵呵,”
顾闻铮眼里是浓浓的质疑:“林大人孤身到这里,行踪必定非常隐秘,你是如何打听到的?”
他的剑尖往前送了半分,“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我的耐心有限,再不说实话,我的剑就要见血了。”
苏月笙嘲讽地笑了,那张粉嫩的脸气得通红:“若没有这么多巧合,为何我偏偏那么倒霉遇到你!”
“你凭什么怀疑我杀了林大人?”
“我还怀疑你就是方才杀人灭口的蒙面人,不然这里这么偏僻,你又怎么会恰巧找到这里?”
像是一朵怒放的玫瑰,美丽却扎人。
顾闻铮眼中寒光更甚:“牙尖嘴利,你说有蒙面人,他往何处去了?”
“后窗。”
苏月笙毫不犹豫,“大人若不信,可查看一下,应该能找到血迹。”
“我刚才看过了,后窗没有任何痕迹。”
男子凌厉的目光紧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半点心虚。
女孩愣了一下,直勾勾与他对视,一点都不怂:“也许是你看的不仔细。”
“蒙面人身手不凡,开窗关窗不过眨眼功夫。”
“大人若真有断案之能,就该去追查真凶,而不是在这里为难一个弱女子。”
“弱女子?”
顾闻铮呵呵笑一下,“孤身来这等荒宅,面对尸体面不改色,你也算弱女子?”
苏月笙瞪圆了眼睛,张牙舞爪得像只幼虎:“亲人含冤,容不得我胆小畏缩。”
这时候,两个劲装男子悄无声息出现在他们身后,看样子是眼前这人的随从。
“可有什么发现?”
其中一人回:“在窗后面的墙根,发现了血迹。”
苏月笙眉眼一动,声音微微扬起:“我射中了蒙面人的手腕,他受伤了。”
另一人转身走向林大人尸体,蹲下检查飞刀。
“刀上淬了毒。”那人突然道,“见血封喉的那种。”
苏月笙心头一震,难怪林大人死得那么快。
她试探着问:“现在信我了?”
男子收回长剑:“我只信证据,将你如何来这里,遇到了什么,从到到尾说一遍,别想撒谎。”
最后四个字,似威胁,似警告。
苏月笙条理清晰,将徐大年的案情,还有小乞丐打听消息的事情,以及她和蒙面人对峙的情况,一一道来。
男子对于徐大年的案子,丝毫不感兴趣,他看了眼地上的弓,“看来,你的箭法不错,居然能吓退凶手,展示一下。”
-
苏月笙拿起弓,跟随男子来到了外头。
他负手而立,目光扫过院落,突然指向东南角的老梅树:“射第三枝的节疤。”
苏月笙双脚微分,稳稳站定,她左手持弓,右手三指搭弦,动作干净利落。
只见她沉肩坠肘,缓缓拉开弓弦至颌下三寸处,正是最标准的“靠位”姿势。
弓如满月,弦如凝霜,整个身姿挺拔如松,纹丝不动。
苏月笙没看到,男子眼底闪过的一丝诧异。
“嗖——”
箭矢破空而出,正中梅枝上那个核桃大小的树疤,树皮碎屑飞溅,箭杆稳稳钉在树干上。
箭尾白羽尚在震颤,苏月笙已收势回正,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不见丝毫拖沓。
这般标准的射姿,寻常人可做不出来。
她侧头,故意冲他一笑,眼睛亮亮的,带着点小得意,整个人都显得特别鲜活。
顾闻铮淡淡扫了她一眼,缓步上前检视。
箭簇深深嵌入树疤正中央,四周的裂痕均匀分布。
好箭法。
“第二箭,”他转向西墙边的杏树,“那颗青杏。”
苏月笙对他不咸不淡的反应有些不满。
她板着脸,抬臂拉弓,箭出如电,将枝头一颗青杏射了个对穿。
杏子跌落在地,箭孔周围渗出几滴青涩的汁液。
顾闻铮用脚尖拨了拨地上的杏子,看到箭孔边缘整齐,前后贯穿的位置丝毫不差。
“最后一箭,”他忽然指向屋檐下的阴影,“那只蜘蛛。”
苏月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只铜钱大小的蜘蛛正悬在蛛网上。
她屏息瞄准,箭矢呼啸而过,将蜘蛛钉在了土墙上,八条腿还在微微抽搐。
顾闻铮走到墙边,箭尖穿透蜘蛛腹部,将它牢牢钉住,周围的蛛网却完好无损。
他直起身,目光在苏月笙身上停留了一瞬。
“准头还行。”
他最终只吐出这么一句。
苏月笙挺直腰背,目光清亮如秋水,不卑不亢道:“我的嫌疑可算洗清了?”
顾闻铮心下微动,这女子一双眸子生得极妙。
那眼波清亮,似蕴着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水,此刻这般凝睇于人,竟有种无声的吸力,仿佛稍不留神,便要溺毙其中而不自知。
他沉默片刻,转开视线:“林大人临终前,可曾留下什么话?”
这话问得突然,苏月笙心头一紧。
她垂下眼帘,长睫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官粮账册……藏……”
几个字在舌尖打转,却被她生生咽下。
眼前这个人出现得突兀,身份不明,她该不该将林大人的遗言告诉他?
见她迟疑,顾闻铮眼中精光一闪,已然明了。
他向前逼近一步,声音陡然冷厉:“我命令你,如实相告。”
苏月笙不退反进,仰头直视他的双眼:“好大的口气,你既要盘问,总该先表明身份,你是什么人,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
这个女人,胆子果然不是一般大。
他这边可是三个大男人,她居然还敢反问他?
“现在是我在审你,你的箭法虽好,却不代表你已经洗清嫌疑。”
“不要和我唱反调,我的耐心有限。”
少女却丝毫不惧,冷笑一声:“若你是歹人,我贸然相告,岂不辜负了林大人?””
“林大人是难得的好官,我断不能助纣为虐。”
顾闻铮闻言,细细打量着她,眉目如画却透着坚毅,身量纤纤却站得笔直。
他的眼神沉沉,语气缓和几分:“有些事情,知道了就代表卷入麻烦,你确定你要知道?”
苏月笙回头望向林大人的尸首,她仿佛还看得到,他死去的时候,那一抹不甘心。
“莫非,我现在还能置身事外吗?”
男人唇角微扬,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既然如此,那便听着。”
“我乃刑部郎中顾闻铮,奉皇命暗访江州县,今日,林大人本与我有约。”
顾闻铮没说的是,林县丞足足提前了一个时辰来了狮子巷,颇令人费解。
他朝身后一人使了一个眼色,那随从立即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取出里头一方铜制官印和一块鎏金腰牌。
“你可以验一验。”
苏月笙拿过来细细查看,她虽不识官印真伪,但见顾闻铮神色坦荡,随从举止恭敬,心中已信了七八分。
“顾大人,方才多有冒犯。”
“林大人临终前,只说了‘官粮账册……藏……’五字。”
顾闻铮眉头紧锁:“再无其他?”
苏月笙摇头:“林大人话未说完,便……”
她看向地上那具渐渐冰冷的尸首,喉头微哽。
看来,林县丞显然是没有交代完,就咽气了。
“你马上离开这里,今日之事,不得对外人提起。”
苏月笙有些犹豫,“那林大人?”
顾闻铮静静看了林大人的尸体半晌:“县里会有人发现的。”
苏月笙抬脚要走,却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林大人死了,那舅舅的冤情该怎么办?
她眸光流转,视线落在顾闻铮身上。
“不知顾大人接下来要如何查办此案?”
顾闻铮察觉到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说:“此乃朝廷机密,不是你该过问的。”
苏月笙一咬牙,“民女有个不情之请。”
“既然是不情之请,就不必多说。”
她还没说,顾闻铮就明确拒绝了,苏月笙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舅舅徐大年蒙冤入狱,你不是朝廷命官吗?你怎么能不管?”
顾闻铮看着她炸毛的样子,这会倒像是一个小姑娘了。
“本官是奉旨办案,地方刑狱不是我的职责。”
苏月笙现在心里空落落的,“顾大人既为朝廷命官,难道要眼睁睁看着百姓蒙冤不白吗?”
“这就是顾大人的为官之道?”
“你怎么能这样?”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带着点哽咽,好似受了委屈一般。
顾闻铮却十分理智,他语气冰凉:“再多言一句,以妨碍公务论处。”
他俯身迫近,在苏月笙耳边低声道:“听着,今日你从未见过我,也从未到过此处,若让我听到半点风声……”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字字如冰,“坏了大事,你舅舅还有你,只怕不死也得死了。”
苏月笙心中一紧。
继而心中升起无尽的愤怒,她清亮的眼眸怒火灼灼:“好个铁石心肠的官老爷!我舅舅为朝廷制弓二十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明明是你抬抬手就能做到的事情,你居然如此漠视!”
“看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枉我还以为你和林大人一样,是个好官。”
“听而不闻,视而不见,麻木不仁,尸位素餐……”
她的词语一个个往外蹦,顾闻铮越听眼神越冷,苏月笙心头颤了颤,冲着他重重哼了一句,小跑着离开了这里。
顾闻铮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轻哼一声。
他还是头一回,被人这般辱骂,小姑娘果然胆大包天。
“东川,跟紧她。”
她最好没有说谎……
顾闻铮的另一个手下东平疑惑地问:“大人,她若是走漏风声......”
“她不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