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客车猛地一个颠簸,车身剧烈摇晃。沉睡中的阮南汐受惊般低哼了一声,无意识地在他肩头蹭了蹭,寻找更安稳的支点,那缕柠檬糖般的发丝再次拂过他的颈侧皮肤。
顾辰之的思绪被这轻微的动静和触感拉回现实。肩上的重量温软而真实,鼻尖萦绕着独属于她的气息。他维持着姿势一动不动,目光却沉沉地落在她沉睡的眉眼上,记忆的潮水并未退去,反而更深地将他卷入那场改变一切的运动会。
他确实低估了她。或者说,从未真正认识过运动场上的阮南汐。
跳远的沙坑前,她像一头初生的小鹿,助跑、起跳、腾空,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原始而优美的韵律,轻盈得不可思议。4×100米接力赛,她接棒时队伍已落后半程,小小的身影在红色跑道上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像一道燃烧的闪电,硬生生在最后一刻逆转乾坤,甚至那天她还打破了沉寂多年的女子50米校记录!
整个运动场为之沸腾。汗水在她脸上、脖颈上闪烁,脸颊因为运动而泛着健康的红晕,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是顾辰之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光芒,耀眼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而他自己,在最后一项跨栏时,因为一丝分神(或许是被看台上那道过于灼热的目光所扰?),意外地扭伤了脚踝,只勉强收获了两块金牌。
站在领奖台下,仰头看着最高领奖台上那个笑容灿烂、故意把三块金牌晃得叮当响、还冲他得意地做鬼脸的少女,挫败感是真实的。但更汹涌的情绪,是一种被彻底震撼后的欣赏。这个女孩,远比他想象的更有韧性,更有爆发力。输给她,似乎……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他依约写了那封情书。别扭,生涩,词不达意,几乎耗尽了他在理科试卷上挥洒自如的全部心力。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封笨拙的情书会被好事者捅到校长室。
校长室里气氛凝重。校长对他这个年级第一自然是和颜悦色,循循善诱,目光转向阮南汐时,却瞬间疾言厉色,当即就要拿起电话通知双方家长。顾辰之知道自己的父母不可能为这种在他们看来“幼稚无聊”的事情来学校,他正皱眉思索着对策,身边那个一直低着头、显得异常沉默的女孩,却猛地抬起了脸。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神里充满了顾辰之能清晰读懂的恐惧——他能想象她父母知道后的怒火。然而,就在那份浓重的恐惧之下,她的腰背却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棵不肯被风雨压弯的小树。她的声音不大,甚至带着细微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坚定地响彻在安静的校长室里:
“校长!叫我一个人的家长吧!这事不怪顾辰之,情书是我逼迫他写的!”
那一刻,顾辰之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倏地转头看向她。她明明怕得脸色发白,身体都在微微发抖,却像一只羽翼未丰却执意要张开翅膀护住身后雏鸟的雀儿。那份在巨大压力下挺身而出的勇气,那份将所有责任独自揽下的担当,像一道强光,瞬间穿透了他长久以来冰封的心防。
这和在运动场上肆意挥洒汗水的勇敢截然不同。这是一种带着自我牺牲意味的、更为沉重、也更为纯粹动人的勇敢。
那天,顾辰之也生平第一次用近乎“恳求”的语气对校长说话,提议用深刻检讨代替叫家长。校长沉吟片刻,看着两个人也不像真的“早恋”,最终点了头。
从校长室出来后,走廊里流动的空气都仿佛带着劫后余生的清甜。那句“谢谢”从顾辰之口中说出,不仅仅是为她替他解了围,更是为她这个人——这份赤诚的、近乎鲁莽的担当。
然后,他看着她苍白的小脸瞬间恢复了血色,眼睛狡黠地弯起,趁机“敲竹杠”:
“那……顾大学霸,看在我这么讲义气的份上,给我补补课呗?数学它真的认识我,我不认识它啊!”语气里带着一丝赖皮。
顾辰之没有拒绝。甚至,心底深处,悄然滋生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
给她补课的日子,成了他灰白、只有公式和成绩单的高中生活里,一抹意想不到的亮色。他很快发现,她其实非常聪明,思维敏捷,一点就透,只是基础太过薄弱,而且心思像脱缰的野马,根本不在学习这条轨道上。
她总爱把笔一丢,趴在摊开的练习册上哀嚎:
“哎呀,我爸妈对我要求不高,有学上就行啦,快乐最重要嘛!顾辰之,你这题讲得我头都大了,放过我吧!”
每次听到这种论调,顾辰之心里就莫名地焦躁起来,甚至有些“怒其不争”。他忍不住想劝她,想让她明白努力的意义,想让她看到自己其实拥有着闪光的潜力。
潜意识里,一个模糊的念头开始萌芽:如果她能再努力一点,再靠近一点……他们是不是……未来还有可能在某个更高、更远的地方重逢?这个念头起初是模糊不清的,却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逐渐清晰、强烈。
他发现自己会因为她解对一道困扰许久的难题而手舞足蹈时几不可查地勾起嘴角;会因为她抱怨作业太多、时间不够,而悄悄减少自己布置的练习题量(尽管嘴上依旧冷淡);甚至在她生日那天,放学后他独自绕了远路,跑了好几家便利店,才挑到一盒包装看起来不那么刻意的巧克力。递给她时,还欲盖弥彰地硬邦邦补了一句:
“买一送一,多的,不吃浪费。”
他清晰地意识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不再是初时的厌烦排斥,不再是运动会后的欣赏好奇。那份潜滋暗长的情绪,是心动。他喜欢上了这个像小太阳一样活力四射、又像野草一样坚韧不拔的阮南汐。
然而,高二下学期开始后,看着阮南汐在他身边打转的频率明显更高,心思似乎又有些飘忽不定,顾辰之的心沉了下去。高考的倒计时像悬在头顶的利剑,他不能容忍她因为懵懂的、或许连她自己都没完全弄明白的“喜欢”,而分心,而耽误了前程。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浪费那份天赋。
一个念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难以言喻的自私,在他心底成型。他需要一剂猛药,让她彻底清醒,让她把全部的心力都收回来,像在运动场上冲刺终点那样,扑向学习。哪怕这剂药会伤到她,甚至……伤到自己。
他找到了表妹小薇。她漂亮,张扬,演技一流,并且愿意帮他。
那天放学,人流如织。小薇准时出现在校门口,穿着精心挑选的粉色连衣裙,像个精致的洋娃娃,吸引了不少目光。顾辰之按照流程走向她,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跳动,接下来小薇按照剧本扑进他怀里,他伸出手臂,僵硬地环住她,甚至强迫自己抬起另一只手,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做这些动作时,他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地飘向校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上——阮南汐果然站在那里,脸色惨白如纸,像一朵骤然被抽干了所有水分的花。
小薇开始了她精心排练的表演。她故意提高了音量,确保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到阮南汐耳中:
“辰之哥哥,你以后离那种女生远点好不好?她很烦诶!整天缠着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子?学习又差,就知道做些无聊的事吸引你注意!真的很让人困扰啊!”
她顿了顿,目光精准地刺向阮南汐,语气里是明显的刻薄。
“喂,说你呢!你就是阮南汐吧,辰之哥哥真的很烦恼你总缠着他,有点自知之明行不行?你配得上他吗?不如回家好好照照镜子?”
他看到她的头越来越低,几乎要埋进胸口,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整个人缩成一团,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铺天盖地的恶意所吞噬。
看着面前的阮南汐,顾辰之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捏。一股巨大的冲动让他几乎要立刻推开小薇,冲过去告诉她,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但小薇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冲他摇摇头,用眼神无声地提醒他:“别心软!别功亏一篑!”他只能强迫自己别开脸,看向别处,不敢再看阮南汐那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他怕再看一眼,所有的伪装都会在瞬间崩塌,所有的努力都会付诸东流。
然后,他听到了玥玥愤怒的尖叫,直直地冲过来对着他和小薇怒骂。更清晰地,他听到了阮南汐用带着浓重哭腔、却异常平静的声音说:
“玥玥……别说了……我觉得她……说的挺对的……”
那平静之下巨大的绝望和自弃,让顾辰之感到一阵心慌。但小薇拉住他,迅速离开了那片令人窒息的修罗场,留下阮南汐独自站在原地,承受着所有难堪的议论和锥心的痛苦。
他知道,他成功了。这剂猛药,药效猛烈得超出了他的预期。从此,那个总是笑嘻嘻、眼睛带光的阮南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默寡言、低垂眉眼、将所有时间都投入到习题册和试卷中的“学习机器”。她像变了个人,以一种近乎自虐的狠劲拼命学习。最终,她如愿考上了南大。
他也追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