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战

    南汶县城去往省城的水道先是自西向东。这一段是内河,水也浅。等入了海便是要沿着海岸线先向北再往西拐,行上约莫三日即可抵达。

    这会儿路舒乘的沙船正缓缓向西行去。而李、谈等人的船正如李守拙所言就要赶上目标。

    哨船之上,众人各怀心思,倒也不怎么交谈。一路行来,只有楚脂顺便再替娄姨娘把了次脉。

    她确实如李知县所言有所好转,但整个人看起来仍是郁郁寡欢。楚脂估摸这只是药的效果,不过转念一想,李守拙如今前途未卜,当日叶家走的又是她的路子,她跟着忧心也是寻常。

    从船舱出来,左右也是闲着,她索性又去烦谈黛。

    彼时,谈黛正靠着一门火炮坐在甲板上。

    “在想什么?”楚脂挨着她坐下,漫不经心地问道。

    “一些之前被遗漏的细节。”

    “嗯?”

    “冯乔为什么突然想起去拜访那位廖先生,还有她留给王姐的信,一日之内可从省城传不到南汶。”

    楚脂皱眉,“你怎么想?”

    冰冷的海风吹过,谈黛紧了紧披风,道:“或许她同廖先生是旧友,她突然想从他那里寻得一线生机,又或许,这两天有人给她出了这个主意。”

    “如果是后一种可能,这个人会是谁?”

    谈黛摇摇头,“没有线索,猜也是瞎猜。”

    “那信呢?”楚脂又问。

    “既然不是从省城传回来的,那便很可能是南汶有人为她代笔。”

    “可是即便如此,她将消息传给南汶的代笔者也来不及啊。”楚脂点出她逻辑中的漏洞。

    “有一种可能来得及。”谈黛轻轻点了点她腰间水镜。

    楚脂恍然大悟,“你是说,她是靠水镜传递消息。”可她静下心来细想,又觉得不对,“这也不可能,一县之内从来只有一名天机阁之人,南汶已有了露姐,不可能再有冯乔。而且,我之前查过,她不是。”

    “不是天机阁之人,就不能有水镜了吗?”谈黛反问。

    “你的意思是,”楚脂更觉震惊,“有天机阁之人将水镜给了她!”

    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猜想。

    天机阁知晓太多秘辛,决不能暴露于世,否则恐将面临灭顶之灾。故而,水镜决不能外传,若有阁人不小心暴露,必须立刻上报,并由阁中派“术派”之人消除所有知情者的记忆。

    “无论如何,”谈黛总结道,“要完成这次传讯,需要两名分别身在省城与南汶的水镜持有者配合。阿脂,我们要请阁里派一名‘术派’的人来了。”

    “好。”楚脂正色道,“我这就给阁里传信。”

    谈黛疲惫地按按眉心。此次王氏之事远比她设想的要复杂,甚至天机阁之人也牵扯其中。等“术派”的人来了,又不知是怎样一场明枪暗箭,想想就叫人头疼。

    天机阁暴露的风险、王氏的存亡与预言、路舒的安危、道术两派的争斗……一个个难题接踵而至。她感到了很久不曾有过的失控感与深深的不安。

    可她深知焦虑是没有用的,事情总要一件件地做下去才行。

    *

    明先生从路舒隔壁舱里出来的时候已接近凌晨,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泛起一线亮光,可整个苍穹仍被黑暗所笼罩。

    他打了个哈欠,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扫过船体上的吃水线。

    在看清水线之上两尺的标识时,他瞬间变了脸色,急切地敲响路舒的舱门。

    “怎么样,她说了什么?”路舒开门时脸色也不大好看,看起来也是熬了一宿。

    “进去说。”明先生挤进门来,谨慎地将门拴上,道:“少适,情况不太好,我们可能被人做局了。”

    路舒听了这话,倒也不惊慌,只坐下来静静地等待下文。

    明先生继续道:“我熬了冯乔一宿,她一开始什么都不可能说,最后实在撑不住了,才告诉我去看船的吃水。”

    “到了这步田地也不肯出卖同伙,她很讲义气。”路舒赞了一句。

    明先生早已习惯了他抓住奇怪重点的能力,没接这个话茬,“我刚才看过了,这艘船吃水极浅,说明船上很可能根本就没装货。这么大的沙船跑空一趟是万分划不来的,船老大没这么糊涂。那么,船上那些所谓客商……”

    “都是假的。”路舒自然地接道。

    明先生点点头,又忍不住咋舌,“整艘船上的人都想杀你,你还这么镇定?”

    “自乱阵脚只会死得更快,”路舒自顾自饮了口茶,“况且,他们杀我之心或许并不如冯乔那般强烈,否则,你现在为什么会在船上?”

    明先生一拍大腿,“难怪昨日我从南边过来,船老大说本来我想坐的那艘小沙船半路坏了,才换了这艘。看来,他们是早有预谋。可这里还有一个疑点。”

    “你的身份。”路舒道。

    “不错,我这一路十分小心,他们不可能事先知晓你我之间的关系。”

    路舒想了想,一时也想不通其中关节,道:“此事以后再说,现在先想想怎么脱身。我记得,你好像会水吧。”

    路舒说这句话时将目光投向窗外,只见岸上山脉与民居离他们愈来愈远……

    明先生刚要说“会”,就听得一阵激烈的撞门声。

    人,来了。

    小破木门抵挡不住,只几下就砰地一声被撞开。门口,几名船工打扮的人手持刀具,呼啦啦地涌了上来,眼露贪婪的凶光。他们身后站着的,正是船老大与冯乔。

    冯乔神情萎靡,见到二人立马强行打起精神。她冷冷地开口:“路大人,明先生,又见面了。”

    明先生锐利的目光投向门外,心中暗道麻烦。

    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他纵使功夫再好,也很难在一群刀械齐全的人手中全身而退。况且,他还要保护完全不会武功的路舒。

    而被刺杀的对象此时仍十分淡定。只见路舒缓缓将手中茶杯放下,仍稳稳地坐在椅上。他抬起眼皮,目光掠过人群,那眼神里只有淡然,与一种类似掌控全局的笃定。

    “依据我朝刑律,故杀者斩,从犯流三千里。”他语气平淡,一如昔日经筵宣讲,“钱夫人要杀我,你们其他诸位可愿与她共同承担杀人的风险?”

    一语甫出,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众人纷纷面面相觑。

    见状,冯乔忙道:“兄弟们莫要听他蛊惑人心。杀了他投海,神不知鬼不觉,回头我自有重金感谢诸位今日相助。”

    “是么,”路舒不慌反笑,“不知钱夫人的礼可能买得起当朝户部侍郎的人头。”

    说罢,他自袖中取出一枚印章。那印通体银白,在油灯下流转着光泽,正是侍郎官印的形制。

    “什么?”船老大脸色变得很难看,声音因惊怒而拔高,“钱夫人,你可没说要我们杀的是个二品大员,你这不是给我们招来灭顶之灾吗?!”

    明先生眉头微皱,心里奇怪:这路舒还没赴京上任,他哪来的官印?

    冯乔自是不死心,尖声道:“什么二品大员,丢到海里死尸一具,日后找都找不着,谁又能知道是你们干的?”

    话虽这么说没错,可众人不是傻子,岂不知杀官员一旦事发,抄家灭族都是轻的!更何况,站在路舒这一边,若能护驾有功,那泼天的富贵和前程,岂是冯乔一个商贾之妇能许诺的?于是,众人纷纷观望着不肯上前。

    眼见着人心浮动,冯乔继续加码道:“兄弟们大概不知,此人就是前些年推行缗金令的狗官!据我所知,你们中有不少人原本出身富户,却因此家财尽散不得不做了卑贱的船工。你们难道就不想杀他吗?况且,他已经知道你们动了杀他的念头,此刻倒戈,他难道就会放过你们吗?”

    三年前,路舒首倡缗金令,向观朝富户增收税赋,为的是减轻贫苦百姓的负担,因此树敌无数。而这,也是他离任前推行的最后一纸政令。甚至有人猜测,当时他养母的死并非意外。

    这下,众人彻底乱了。

    “钱夫人,”船老大面色阴沉如水,“你好像很瞧不起船工么。”

    众船工并非铁板一块,也有不少人祖祖辈辈都是在船上讨生活的穷苦人,听了她口中的“卑贱”二字自是觉得刺耳。

    而此时,冯乔已然顾不得这些了,就算只有一半的人愿意跟随她动手,也并非没有胜算。

    “动手!”她大喝一声,率先拔出匕首扑向路舒。

    路舒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保持着那份令人心悸的淡然。

    “不知死活。”明先生冷笑一声,后发先至,左手如铁钳般扣住了冯乔持匕的手腕,用力一捏!

    “咔嚓!”骨裂声清晰可闻。

    “啊——!”冯乔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匕首脱手坠落。

    明先生动作不停,一掌拍在她胸口。冯乔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惨叫着倒飞出去,狠狠撞在舱壁上,软软滑落,唇角溢出一丝鲜血。

    “保护大人!”

    “跟他们拼了!别信那狗官的鬼话!”混乱的嘶吼声交织在一起。

    船舱内瞬间乱成一团!众人分作两拨,纷纷抄起鱼叉、砍刀、板凳等物,嚎叫着扑了上来。而船老大和他身边几个心思活络的手下,则向后退去作壁上观。

    没一会,周捕快亦闻声赶来。他护在路舒身前,一柄钢刀挥得迅捷狠辣,专攻敌人关节要害。

    明先生则身如游龙般在狭窄的空间内穿梭。他的每一次出手都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声和惨叫声,扑上来的船工如同被巨浪拍击的朽木,纷纷被他击倒。

    船舱内空间有限,血腥味和惨叫声迅速弥漫。桌椅板凳被撞得粉碎,油灯被打翻映照着混乱的人影和飞溅的鲜血。路舒端坐的方寸之地,却成了血腥风暴中唯一平静的孤岛。他甚至又给自己斟了半杯茶,那双深邃的眸子只偶尔掠过一丝洞察全局的冷芒。

    “退!退到甲板上去!外面宽敞!”冯乔一方受伤的船工见舱内施展不开,己方损失惨重,惊恐地大喊。

    尚且能动弹的七八个船工护着冯乔且战且退,战局渐渐从逼仄血腥的船舱转移到了相对开阔的甲板上。

    海风呼啸,带着咸腥的气息扑面而来,吹散了舱内浓郁的血腥,却吹不散弥漫的杀机。

    甲板上,冯乔试图带人分散开来围攻明、周二人。但明先生的身法十分诡异玄妙,其与众船工所构成的防线几乎牢不可破。纵然偶尔敌方有人寻机越过他们,也会被周捕快舞得密不透风的钢刀拦下。

    船老大和几个心腹站在船舷边,脸色变幻不定。眼见着冯乔一方的战力就要土崩瓦解,他又看向那位始终稳如泰山、仿佛在欣赏一出闹剧的侍郎大人,心中的天平终于彻底倾斜。

    他猛地一咬牙,对着还在负隅顽抗的几名船工吼道:“都住手!不想死的都放下兵器!大人饶命!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被那贱妇蒙蔽了!”说罢,他率先噗通一声跪倒在湿冷的甲板上。

    他这一跪,早就被吓破胆的船工们纷纷丢掉武器,跟着跪倒一片,甲板上瞬间响起一片磕头求饶之声。

    路舒这才慢悠悠地放下一直端在手中的茶杯,杯底与桌面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落在众人耳中竟格外清晰。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跪了一地的船工,最后落在倒在不远处甲板上的冯乔身上。她面如金纸,嘴角淌血,眼神怨毒又绝望地看着他。

    “靠岸吧。”路舒的视线越过她向船老大吩咐道。

    “是,是是……”船老大连连称是,招呼几名船工调转船头向岸边驶去。

    就在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放下戒备之时,没有人注意到,冯乔的指尖闪过几点锋芒。

    这里没有人知晓,这位惊堂娇除了说书,最擅暗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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