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当时只道是寻常(上) > 时光罅隙中的倩影

时光罅隙中的倩影

    日子如庭院角落那架老旧的辘轳,吱吱呀呀地转动,不疾不徐,却将卢倩倩牢牢地缚在了一个陌生而沉重的刻度上。自那场惊雷将她从现代的喧嚣中剥离,硬生生塞进这具名为“卢慕蓉”的躯壳,时间已悄然滑过了数日。

    这宅院,深得如同一个巨大的谜团。青砖黛瓦在岭南特有的湿润空气里沉默着,苔藓沿着墙根无声蔓延,带着一股陈年旧木与雨水的混合气息。因为她的“失忆”,不断有大夫被师管家引着,穿过那扇沉重的黑漆院门,踏过铺着平整卵石的小径,来到卢倩倩居住的西厢房。他们个个须发花白,穿着洗得发白的藏青或靛蓝长衫,肩上斜挎着磨得油亮的药箱,步履沉稳,眼神里却透着对这座刚刚经历巨变的宅邸的谨慎与探究。

    每一次诊脉,都像是一场无声的仪式。卢倩倩端坐在窗下的花梨木圈椅上,腕下垫着小小的迎枕。她能清晰感受到那些带着薄茧、微凉的手指搭上她的寸关尺,力道或轻或重,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空气里弥漫着药箱散逸出的、混合了各种草药的苦涩清香。大夫们凝神静气,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

    “小姐脉象已趋平稳,气血虽虚,然根基未损,好生将养,假以时日,元气自可充盈如初。”结论几乎千篇一律,带着医者特有的笃定。然而,当话题触及那丢失的记忆,那仿佛被无形之手抹去的过往时,这些饱经世故的老者脸上便浮现出同样的困惑与无能为力。他们或捋须沉吟,或摇头叹息:“此乃心神受创,非药石可及,或需机缘,或赖天意,实难断言。”

    呃,这个,只有卢倩倩自己知道一二,可是她也不知道为何就到了这里,到了这个叫卢慕蓉的女孩身上,她自己的身体在哪里?那个属于“卢倩倩”的身体?是否已被那狂暴的雷电瞬间碳化,成了一截焦黑的枯炭?每当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钻入脑海,她便仿佛能闻到皮肉烧焦的糊味,看到自己扭曲变形、如同黑炭般的可怖景象。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猛地窜上脊背,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剧烈的寒噤。她猛地抬起手,在眼前用力挥动了几下,像要驱散看不见的蚊蝇,实则是徒劳地想要将那恐怖的画面从意识深处彻底抹去。

    “姑娘,您怎么了?”朝颜端着刚煎好的药,正巧掀帘进来,看到她这突兀怪异的举动,秀气的眉毛立刻担忧地拧起。她放下药碗,快步上前,声音里有着小心翼翼的关切:“可是又觉得冷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卢倩倩连忙放下手,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没,没什么,就是……有点晃神。”她捕捉到了朝颜眼底深处那份日益加深的疑虑。是的,容貌依旧是卢家小姐卢慕蓉那张令人惊叹的脸——白瓷般细腻无瑕的肌肤,无需点染便天然黛色的秀眉,琥珀色的眼眸流转间似有波光潋滟,漆黑的长发如最上等的墨缎。可躯壳里的灵魂,举手投足间的细微之处,甚至偶尔脱口而出的奇怪词汇,都让朝夕相处的朝颜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疏离与茫然。从死神手里逃回来的姑娘,仿佛成了一个陌生人。

    每日清晨,当熹微的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时,她都必须履行一项沉重而肃穆的仪式——前往父亲卢兴祖的灵前上香添油,供奉守孝。

    灵堂设在宅邸东侧最安静的院落,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空气中浮动着檀香和纸钱燃烧后特有的、带着灰烬味道的气息。

    师管家,这位在卢家风雨飘摇之际依旧忠心耿耿的老仆,那日孤身一人,从平南王阴森可怖的牢狱中,接回了老爷的尸首。没有盛大的丧仪,没有吊唁的宾客,只有一片死寂的哀恸。师管家沉默着,如同山间最坚韧的老藤,将老爷悄悄安葬在了宅院后那片草木葱茏的山坡上。新垒的坟冢不大,黄土尚未被雨水完全夯实,几株新栽的松柏在风中轻轻摇曳,是这片悲伤土地上唯一的生机。俭朴的青石墓碑上几个凝重的大字“显考卢公讳兴祖之墓”,落款一行小字“孝女慕蓉泣血谨立”。

    因为卢兴祖的死,“澳门诈贿案”这桩搅动了两广官场的漩涡,瞬间失去了最重要的指控对象。那二十万两白银如同沉入大海的巨石,杳无踪迹,再无确凿证据能坐实他的罪名。涉案的广东巡抚王来任、香山知县姚启圣等官员被罢官,一场风波看似平息,只留下卢家这座人去楼空、徒有虚名的宅邸,暂时无人再来寻这孤女的麻烦。

    身体的枷锁一旦卸下,灵魂的躁动便再也无法遏制。卢倩倩开始像个幽灵般,在偌大的卢宅里不知疲倦地游荡。她走过曲折的回廊,指尖拂过冰凉光滑的廊柱;她踏入荒芜的花园,寻找着任何可能存在的、连接两个时空的蛛丝马迹。她的脚步踏遍了每一个角落,目光扫过每一块砖石、每一片瓦当、每一扇紧闭的房门。她知道,三百多年后,这里将矗立起一座现代化的豪华酒店。她怀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希望,反复对比着周遭的环境。

    远处那些沉默的喀斯特峰林拔地而起,形态奇崛,在清晨的薄雾中若隐若现,在黄昏的夕照下染上瑰丽的橙红。三百多年的时光洪流,似乎并未在这些亘古的山岩上刻下多少痕迹。它们依旧是她记忆中的模样,是她那个时代肇庆的标志性风景。站在后园的高处眺望,卢倩倩心中会涌起一股奇异的激动——看,它们还在!空间的坐标似乎并未完全错乱!

    然而,除了这些永恒的山峦,宅院内外,再无任何能与她的现代记忆产生共鸣的熟悉之物。青砖小径取代了水泥马路,雕梁画栋替代了玻璃幕墙,空气中弥漫的是草木泥土的气息,而非汽车尾气的味道。那微弱的联系,在浩渺的时空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藤蔓般在绝望的土壤里滋生、缠绕:既然穿越是在昏死状态下发生的——她自己在雷击中濒死,卢慕蓉也在悲恸中重创陷入昏迷——那么,是否再次陷入濒死的状态,就能打开那扇回去的门?

    这个想法一旦滋生,便带着一种病态的诱惑力,疯狂地啃噬着她的理智。怎么“昏死”?撞墙?上吊?溺水?她甚至开始在脑海中模拟这些场景的细节:坚硬的墙壁带来的瞬间剧痛与黑暗,绳索勒紧咽喉的窒息感,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的绝望……然而,紧随其后的,是更深的恐惧。如果在那个世界,“卢倩倩”的肉身早已化为灰烬,那么这孤注一掷的回归,岂非坠入永恒的虚无?更可怕的是,若这具“卢慕蓉”的肉身因此毁灭,而她又被时空拒之门外,那她岂不是成了真正的孤魂野鬼,无依无凭,在永恒的夹缝中飘荡?

    这巨大的风险,如同一盆刺骨的冰水,瞬间浇熄了她心中那危险的冲动,冷汗浸湿了她的内衫。她猛地摇头,像是要把这些可怕的念头甩出去。“算了,”她对着空寂的庭院低声自语,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妥协,“既来之,则安之。回去的路……还是从长计议吧。”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于是,卢倩倩开始尝试接受这“天上掉下的大小姐”生活。一日三餐,有厨房的嬷嬷精心烹制,再由朝颜或小丫鬟按时送到她房中;衣裳浆洗熨烫得平平整整,由朝颜服侍着更换;连梳洗盥沐,也无需她亲自动手。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优渥,曾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但对于一个习惯了独立自主、凡事亲力亲为的现代灵魂来说,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别扭和束缚。

    “朝颜,我自己来就行!”她无数次在朝颜试图帮她整理衣襟或布菜时脱口而出。

    “姑娘,这可使不得!”朝颜总是吓得脸色微白,像受惊的小鹿般飞快地将活计抢回去,眼神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持和一种近乎信仰的职责感,“服侍您本就是奴婢的本分,姑娘身子刚好,万不可再劳累了。”那份根深蒂固的主仆尊卑观念,像一道无形的墙,横亘在她们之间,让卢倩倩每一次的自力更生尝试都显得格格不入,最终只能无奈地放弃。

    晨起梳妆,是每日的固定项目。铜镜打磨得十分光亮,清晰地映照出卢慕蓉那张堪称绝色的容颜。卢倩倩凝视着镜中的人儿:那肌肤细腻白皙得如同上好的甜白瓷,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竟寻不出一丝瑕疵;双唇因气血尚未完全充盈,呈现出一种娇嫩的浅粉色,像初绽的樱瓣;眉形天然秀美,浓淡合宜,无需黛笔增色;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琥珀色的瞳仁清澈明亮,眼波流转间仿佛蕴藏着星河,带着一种不自知的、令人心颤的纯真与迷茫。浓密如瀑的长发披散下来,光滑柔顺,泛着幽深的墨色光泽。

    朝颜站在她身后,灵巧的手指穿梭在发丝间。她先将这丰厚的秀发分成几缕,细细编成一根粗壮光滑的发辫,动作轻柔而熟练。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将这根发辫在头顶盘绕成饱满而端庄的发髻,最后,用一根通体温润、毫无杂质的白玉簪稳稳地固定住。整个发髻简洁素雅,一丝不乱,正符合守孝期间的清冷气质。卢倩倩从镜中看到朝颜自己的发式也大致相同,只是固定用的是一根普通的木簪。她心中暗忖:原来这才是清初女子日常的发型,清雅含蓄,与电视剧里那些顶着夸张“大拉翅”、插满艳丽头花的清宫妃嫔形象大相径庭。

    “姑娘,守孝期百日之内只能茹素。今日早点厨房备了全素煮饽饽和奶油糕,您尝尝看合不合胃口?”朝颜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只见她正从一个小丫鬟端着的红漆食盒里,取出几样精致的点心,一一摆放在小炕桌上。

    卢倩倩好奇地凑近。一盘是形似饺子的食物,面皮薄而透亮,隐隐能看到里面包裹着五颜六色的馅料;另一盘则是洁白如雪的糕点,质地细腻,微微颤动着,散发着淡淡的乳香。她先拈起一块奶油糕送入口中。舌尖触碰到那冰凉软滑的瞬间,一股清甜醇厚的奶香便弥漫开来,甜度恰到好处,丝毫不腻。那口感,细腻柔滑,带着一丝凉意,竟让她恍惚间想起了现代冰淇淋的滋味。她又夹起一个“煮饽饽”,轻轻咬破薄韧的面皮,一股混合着蔬菜清香的鲜美汤汁瞬间溢满口腔。馅料是以胡萝卜丝、剁碎的大白菜为主,还加入了切得细碎的香菇丁、鲜嫩的冬笋粒、炒香的芝麻粒以及吸饱了汤汁、口感柔韧的面筋丁。各种食材的滋味在舌尖和谐交融,带来一种质朴而满足的口感体验。这纯素的美味,让她暂时忘却了烦恼。

    用过早点,胃里有了暖意,卢倩倩却感到一种无所事事的空虚。她看向正在收拾桌面的朝颜,试探着问:“朝颜,我往日里,除了休养,都做些什么呢?”

    朝颜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黯淡下来:“姑娘,往日里,胡先生会过府来,教习您半日的功课,琴棋书画,经史子集,都涉猎一些。胡先生学问极好,待人又温和……”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哽咽,“可如今……”后面的话不言而喻。家遭巨变,门庭冷落,那位胡先生想必也早已断了往来,避之唯恐不及了。卢倩倩了然地点点头,心中反而松了一口气。读书识字,这倒是个好消息。至少她不必假装文盲,偶尔翻阅书籍或提笔写字,不至于露馅。这卢家小姐,看来并非目不识丁的闺阁女子。

    “还有呢?”她继续追问。

    “还有……”朝颜抬起头,眼中重新焕发出光彩,带着由衷的钦佩,“姑娘的女红可是顶顶出色的!您绣的牡丹,仿佛能引来蝴蝶;您绣的翠鸟,那羽毛根根分明,眼珠子都像活的!奴婢记得您给老爷绣的那幅‘松鹤延年’的桌屏,连见过的客商见了都赞不绝口,说是能当传家宝呢!”

    卢倩倩尴尬地笑笑,这个……真不会,也不知绣花的针法跟手术缝合的针法有没有相似之处,她的手术缝合技术还是很不错的。

    她的窘迫显然被朝颜看在眼里。善解人意的小丫鬟立刻体贴地说:“不过,姑娘,您身子骨刚好利索些,最忌劳神费力。这针线活儿费眼睛又耗精神,还是暂且放一放,等您大安了再说也不迟。” 这及时的台阶递过来,卢倩倩如蒙大赦,松了口气。

新书推荐: 燕晚 卧底对象他心怀不轨 哨向限制文里的绝世美人 吟灵阙 沉睡的恶魔 当女魔头盯上无情道大师兄 睡醒发现第三者在找我 轶秋梦 逐日前行 欢颜几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