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深宅大院里缓慢流淌,如同窗外芭蕉叶上凝聚又滑落的水珠。百无聊赖和一种对自身处境的强烈焦虑,终于让卢倩倩无法再安心困守在这方寸天地。一日午后,阳光难得穿透了连日的阴霾,她决定出去走走,看看这座三百年前的肇庆城。
一辆简朴的青篷马车,载着她和朝颜,缓缓驶出了卢宅那扇沉重的大门,轧过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车帘被卢倩倩小心地掀起一角,外面的世界如同徐徐展开的画卷,带着喧闹的烟火气扑面而来。
肇庆府,作为两广总督衙门的驻地,虽非通都大邑,却也是岭南一方重镇,自有一番繁华气象。街道比卢倩倩想象的要宽阔些,两旁店铺林立,幌子在微风中招展。布庄、药铺、茶楼、当铺、铁匠铺……鳞次栉比。行人摩肩接踵,挑着担子的小贩高声吆喝着,穿着短打的苦力扛着货物匆匆走过,身着绸衫的商贾摇着折扇不紧不慢。车马粼粼,轿子穿梭,空气中混合着食物香气、汗味、牲畜的气息和尘土的味道。更让她惊奇的是,在攒动的人头中,她竟瞥见了几个金发碧眼、高鼻深目的西洋人!他们穿着略显古怪的深色外套,戴着三角帽,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扎眼。
马车沿着主街前行,经过一片开阔的广场。一座肃穆的官衙出现在视野前方,朱漆大门紧闭,门楣高悬的匾额上,“两广总督部院”几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而真正让卢倩倩的心脏骤然停跳的,是矗立在总督府大门前的那两尊庞然大物——两只用整块红砂岩雕琢而成的巨大石狮子!
她的呼吸瞬间凝滞!就是它们!绝对没错!她抵达肇庆的那天,乘坐出租车前往酒店,匆匆路过一个叫“水月宫”的地方时,曾隔着车窗,在夕阳的余晖中瞥见过它们一眼。那时作为珍贵文物的它们,被小心翼翼地安放在特制的、厚重的钢化玻璃保护罩内,外面还围着一圈冰冷的铁栅栏。那惊鸿一瞥的印象,此刻竟无比清晰地与眼前这毫无遮拦、昂然屹立的巨兽重合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时空错乱的震撼感猛烈地冲击着她。眼前的石狮子不再是冰冷的文物,它们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就那么真实地、毫无阻隔地蹲踞在总督府门前。那赤红的砂岩在午后阳光下泛着温暖而厚重的光泽,庞大的身躯线条雄浑有力,充满了力量感。它们高昂着头颅,胸膛挺阔,张开的巨口中含着可以滚动的石珠,双目圆睁,注视着前方。奇异的是,它们的表情并非常见石狮子的凶神恶煞,反而透出一种奇特的、近乎憨厚的威武,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在睥睨着世间的沧桑变幻。其中那只雌狮,前爪还戏耍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狮子。
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攫住了她!就是这里!时空的节点!它们见证了她的穿越!一个疯狂而清晰的念头如同电流般击穿了她所有的理智——撞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撞向那坚硬的红砂岩!就像当初被闪电击中一样,剧烈的碰撞、濒死的体验,或许就是打开归途之门的钥匙!
“停车!快停车!”卢倩倩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渴望而变得尖利,她不顾一切地拍打着车厢壁。
车夫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吓了一跳,慌忙勒紧缰绳。马车尚未完全停稳,卢倩倩已猛地掀开车帘,几乎是跌撞着跳下了车。朝颜惊慌失措地喊着:“姑娘!”紧跟着跳下车来。
卢倩倩对朝颜的呼唤充耳不闻。她像着了魔一般,一步步走向那对巨大的石狮,目光死死锁住那只雌狮。午后的阳光将狮子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也笼罩着她纤细的身影。她能清晰地看到石狮脖子上那些卷曲的、雕刻得栩栩如生的鬃毛纹理,感受到那巨大身躯散发出的、阳光炙烤后的微热和岩石特有的坚硬质感。她的指尖颤抖着,轻轻触碰上雌狮脖子处那粗粝而温暖的卷毛雕刻。
“回去……撞上去就能回去……撞它……”一个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带着魔鬼般的诱惑。
“撞它!撞它!”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如同密集的战鼓在她耳膜上擂动,淹没了周围所有的市井声,也淹没了她最后一丝残留的恐惧和犹豫。
一种飞蛾扑火般的决绝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她猛地后退了几步,拉开助跑的距离。目光死死锁定了雌狮那宽阔坚实的胸膛——那象征着力量与守护的位置。她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三百年前的空气也一同带走。然后,她紧紧地闭上了双眼,将所有对现代世界的思念、对这陌生时空的恐惧、对自身处境的绝望,全部灌注到双腿之中……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像一颗出膛的炮弹,义无反顾地、决绝地,朝着那坚硬的红砂岩,狠狠地撞了过去!
“DUANG——!!!”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响,在她颅骨内轰然炸开!那巨大的声响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所有的喧嚣——车马的轱辘声、商贩的吆喝声、行人的交谈声——瞬间被抽离得干干净净,陷入一片真空般的死寂。
紧接着,是一种奇异的、失重般的眩晕感。眼前的黑暗迅速被另一种景象取代:温暖潮湿的空气重新包裹住她,昏暗的光线,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隧道,两侧墙壁上模糊的光带飞速地向后掠去……她正坐在一辆平稳行驶的出租车后座!
我回来了!狂喜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
然而,就在这希望之火点燃的刹那,一个凄厉无比、撕心裂肺的女声,带着穿越三百年的惊恐与绝望,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破了这虚幻的归途景象:“姑娘——不要啊——!!!”
这声音如此真实,如此锥心刺骨,将她硬生生地从那隧道幻境中拽了出来!无边的黑暗,夹杂着头颅炸裂般的剧痛,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彻底吞没了她……
……
意识如同沉入深海,又艰难地挣扎着上浮。最先恢复的是听觉,模糊的啜泣声在耳边萦绕,还有一个苍老而焦虑的声音在低声询问着什么。
卢倩倩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头部撕裂般的痛楚。她不敢睁眼,生怕一睁眼看到的仍是那绝望的雕花木床。她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如同揭开命运最后的判决书,先掀开了右眼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白色帐顶和红木床架上繁复的缠枝莲纹样,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压抑。
不!一丝冰冷的绝望瞬间爬上脊背。
她猛地睁大了双眼,急切地左右转动眼球。视线所及,是师管家那张布满皱纹、写满焦灼和悲悯的脸庞。他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了难以言喻的痛惜。旁边,是哭得双眼红肿如桃、死死咬着下唇才没发出更大呜咽声的朝颜。她的小脸上毫无血色,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担忧。
卢倩倩的目光越过他们,投向那扇熟悉的雕花木窗。窗外,已非午后的明亮。一轮巨大的、赤红如血的残阳,正缓缓地地向着远处墨色的峰峦背后沉沦。那如血的霞光,透过窗棂,斜斜地投射进来,将室内的一切——床榻、桌椅、人——都染上了一层绝望而凄凉的褐红色,也将窗棂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暗,如同牢笼的栅栏。
夕阳一寸寸地没入山脊,如同她心中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之火,被冰冷的水无情地浇灭、吞噬。她没有回去。那拼尽全力的、自杀式的撞击,只是让她在这具不属于她的躯壳里,在这片不属于她的时空中,撞得头破血流,徒留一身的伤痛和无尽的绝望。回不去了。她,卢倩倩,可能永远,永远地被困在了这个名为卢慕蓉的少女身体里,困在了这三百年前的孤寂与茫然之中。
窗外的最后一线残阳彻底消失,暮色四合,如同巨大的黑幕,沉沉地覆盖下来,也覆盖了她眼中最后一点微光。一滴冰凉的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浸入鬓边的乌发,消失不见……
夜色,如同凝固的墨块,沉甸甸地压在卢宅的飞檐斗拱之上。岭南初冬特有的湿冷,无声地渗透进每一寸砖缝木隙。庭院里,白日被风吹落的枯叶蜷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偶尔被风卷起,发出沙哑的摩擦声,更添几分萧索。远处,稀疏的梆子声穿透寂静的寒夜,一声声敲打着人心。
卢倩倩蜷缩在厚重的锦被里,她紧闭双眼,长长的睫毛在微弱烛光映照下微微颤动,像挣扎的蝶翼。每一次尝试入睡,都如同在冰冷的河水中摸索一块浮木。她心中无声地呐喊,带着近乎绝望的祈盼:这只是一场漫长而荒诞的噩梦!醒来吧,快让我醒来吧!
在意识沉沦的边缘,幻境是唯一的暖炉。她仿佛又置身于北京协和医学院那暖气充盈的阶梯教室。窗外是北方初冬清冽明亮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慷慨地洒满整个空间,空气里弥漫着书本油墨和咖啡的混合香气。讲台上,那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正用略带沙哑却充满力量的嗓音,条分缕析复杂的病理机制,那些曾经让她头大的术语,此刻听来如同救赎的福音。
更带着孩子气的幻想也随之浮现。她看到同学尚煦那张英俊却总带着促狭笑容的脸,凑得极近,因恶作剧得逞而眉飞色舞:“喂,卢倩倩,怕了吧?这全息投影加沉浸式体验够不够逼真?哥们儿厉害吧?” 即使知道醒来后要被他嘲笑,甚至连续请上一个星期的火锅、奶茶,她也甘之如饴。那些比起此刻灵魂被放逐于这陌生时空的孤寂与惶恐,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能戳破这层虚假的时空结界,回到她熟悉的世界之中,哪怕是被他嘲笑到地老天荒,她也认了。
然而,每个清晨,当灰白的晨光如同吝啬的施舍者,迟迟透过白色帐幔厚重的褶皱,勉强照亮她的眼睑时,所有的幻梦便如同呵在冰冷玻璃上的雾气,瞬间消散无踪。沉重的眼皮艰难地掀开,视线由模糊渐至清晰……
“姑娘,您醒了?” 朝颜那带着岭南口音的呼唤,如同设定好的程序准时响起,瞬间打开了绝望的闸门,将她心中因梦境而残存的最后一丝温热彻底浇灭。
一天又一天,一次又一次,希望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每一次都带着更大的失望沉下去,却连一丝涟漪都未曾荡起。卢倩倩彻底死心,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回不去了。
既然挣扎已是徒劳,好吧,她对自己说,就当这是一场免费的、沉浸式的清朝深度体验游吧。
那么,这一趟体验游的第一个悬疑便摆在她的面前——关于卢兴祖的死。一个朝廷命官,何以在“澳门诈贿案”的风口浪尖上,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平南王府那阴森寒冷的狱中?那二十万两雪花白银,究竟被谁吞噬?
带着这份无法释怀的疑窦,卢倩倩决定去卢兴祖生前的书房找找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推开沉重的雕花木门,昔日摆满典籍、卷宗的书架,此刻空荡荡地矗立在四壁,曾经铺着宣纸、搁着砚台的紫檀木大书案,如今桌面光洁得刺眼,连一丝墨痕、一点纸屑都找不到。书架隔板、桌案抽屉、甚至角落的缝隙,她都细细查看过,指尖被冰冷的木刺和灰尘染污,结果却令人心寒——真正的片纸不留,干净得如同被舔舐过。他们是真的在尽心查找那二十万两的线索,还是更尽心地想要将某些不能见光的痕迹彻底销毁?
平南王尚可喜……卢倩倩站在书房中央,感受着寒气从脚底丝丝缕缕地向上蔓延,脑海中翻腾着后世史书上的冰冷记载。这位清初权势煊赫的藩王,坐镇广东,富可敌国,“平南之富,甲于天下”绝非虚言。盐铁之利,山海之珍,贸易之便,尽为其攫取,每年聚敛的财富如同滚动的雪球,越积越大。然而,在康熙削藩时,尚可喜本人始终效忠清廷,但他那个野心勃勃的长子尚之信,却上演了一出软禁亲父、附逆吴三桂又反复降清的闹剧,最终被康熙以“残暴跋扈、反复无常”的罪名,赐下冰冷的白绫。
朝廷对坐拥重兵、富甲一方的藩王,何曾真正放心过?派出的官员如卢兴祖之辈,表面上要协助藩王治理地方,实则肩负着朝廷的耳目之责,是悬在藩王头顶的一把无形的、淬着寒冰的利剑。在藩镇势力根深蒂固如老树盘根的地方,如广东之于尚可喜,地方官员的处境何其艰难?顺之则可能同流合污,逆之则恐有灭顶之灾。而卢兴祖与尚可喜的关系是友是敌?究竟是表面上的上下和睦,还是早已暗流汹涌的互相提防,他们之间是否曾有过短暂的蜜月期,最终却因利益或立场的根本冲突而分崩离析,甚至反目成仇,势同水火?
或是,卢兴祖恪尽职守,将尚可喜在广东横征暴敛、贪婪无度的铁证秘密上奏了康熙,从而触怒了这位藩王,招来了杀身之祸?尚可喜便借“澳门诈贿案”这个由头,编织了一个“莫须有”的贪墨罪名,将他投入那阴冷彻骨的大狱,动用私刑将其逼死?
或是,那二十万两白银确有其事,卢兴祖终究未能抵抗诱惑,利用职权之便贪墨了这笔巨款,被尚可喜查证后,依律下狱,而卢兴祖自知罪孽深重,在狱中绝望自戕?
或许,真正的卢慕蓉,那个在父亲身边长大、如同温室花朵般被呵护的女孩,能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然而,这一切属于卢慕蓉的感知和记忆,如今都随着那个灵魂的消逝,如同冬日清晨的薄雾,彻底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了无痕迹。
空荡的书房像一个巨大而冰冷的问号,无声地嘲笑卢倩倩的徒劳。窗外的光线愈发暗淡,初冬的暮色早早降临,将她的身影和满室的疑问一同吞没在无边无际的寒冷与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