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寒气,如同无形的薄纱,悄然笼罩着偌大的卢宅。庭院里,几株木棉的枝桠早已褪尽了繁华,只剩下嶙峋的骨节倔强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几片顽强的枯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池塘的水面泛着粼粼波光,几只羽毛蓬松的雀鸟在假山石上跳跃,啄食残留的草籽,发出短促而寂寥的鸣叫。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冷清,仿佛连时间在这里都变得格外粘稠、缓慢。
卢倩倩裹着一件厚实的素色棉斗篷,百无聊赖地在空寂的回廊下踱步。脚下的青石板冰冷坚硬,每一步都踏出沉闷的回响,在这死水般的宅院里显得格外清晰。一种巨大的、无所事事的空虚感像藤蔓般缠绕着她。现代社会的快节奏、医学院里堆积如山的课业、实验室里无休止的实验数据……那些曾经让她喘不过气的压力,此刻竟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她就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脱离了赖以生存的水域,在陌生的空气里徒劳地翕动着鳃。
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庭院,最终落在了西北角紧闭的门扉上——那是卢慕蓉的书房。一个念头如同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她心中漾起微澜:或许,那里能消磨这难捱的时光?
推开沉重的雕花木门,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干燥墨锭和淡淡霉味的清冷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久无人迹的尘封感。书房不大,陈设简单,却透着一股属于闺阁少女的雅致。窗棂糊着素白的桑皮纸,光线被过滤得柔和而朦胧。靠墙立着一排紫檀木书架,打磨得光滑温润,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沉静的微光。
卢倩倩走近书架,指尖拂过那些整齐排列的书脊。书脊上的字迹清晰可辨:《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女诫》、《女训》、《女儿经》……还有厚厚的几册《列女传》。这些书籍,像一列列沉默的士兵,守卫着这个时代加诸于女子身上的无形枷锁。
“呵,”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嗤从卢倩倩唇边溢出,带着浓烈的现代灵魂的疏离与不屑,“封建余毒。”她无声地腹诽。这些教导女子三从四德、温良恭俭让的典籍,在她眼中,无异于精神上的裹脚布。它们规训着女子的思想,束缚着她们的天性,将鲜活的生命压缩成符合礼教规范的苍白模板。她无法想象,真正的卢慕蓉,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是如何日复一日地坐在这里,忍受着这些教条的灌输?她的灵魂,是否也曾在这字里行间感到窒息?
她的目光转向窗边的书案。案上陈设简洁:一方端砚,墨迹早已干涸;几支大小不一的湖笔,整齐地挂在笔架上。最引人注目的,是压在镇纸下的一叠宣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楷。
卢倩倩轻轻抽出最上面一张。纸上的字迹娟秀工整,笔锋圆润内敛,行距匀称,抄录的是《心经》片段:“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字如其人……”卢倩倩心中微动,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看来这位卢慕蓉小姐,不仅拥有令人惊艳的容貌,还是个才情不俗的闺秀。能写出这样一手好字,想必聪慧过人,心思细腻。美貌与智慧并存,本是上天的厚赐,足以让她拥有锦绣前程。然而,命运何其残酷?父母双亡,家道中落,曾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掌上明珠,转瞬间坠入尘埃。这精心书写的经文,如今看来,竟像是对无常命运的无声祭奠。
“姑娘?”朝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从门口传来。她端着一杯刚沏好的热茶走进来,看到卢倩倩对着书案出神,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落寞。她放下茶盏,目光扫过书架和书案,忽然灵光一闪。
“姑娘,您是不是觉得闷了?”朝颜走到书桌旁,脸上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像是分享一个只有两人知道的秘密。她熟练地蹲下身,拉开书桌正中的大抽屉,伸出食指在抽屉底板的边缘摸索了一下,指尖用力一拨——一块看似严丝合缝的底板,竟悄无声息地向一侧滑开,露出了下面一个扁平的暗格!
朝颜从暗格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两本用素色锦缎包裹的书,献宝似的递到卢倩倩面前,眼睛亮晶晶的:“姑娘,您自己藏在这儿的宝贝,也不记得了吗?”
卢倩倩接过书,解开锦缎。书页有些泛黄卷边,显然被翻看过很多次。封面上赫然写着:《玉娇梨》、《平山冷燕》。卢倩倩愣了一下,随即哑然失笑。原来如此!原来这位看似被礼教束缚的大家闺秀,私底下也藏着少女怀春的心思,偷偷阅读这些被正统视为“闲书”、“淫词艳曲”的才子佳人小说!这就像是在厚重的道学盔甲下,偷偷藏起了一朵娇艳欲滴的野花,是压抑灵魂里透出的一丝倔强生机。
翻开《玉娇梨》,竖排的繁体字密密麻麻映入眼帘。卢倩倩定了定神。还好,作为一个在二十一世纪教育体系下“卷”出来的青年,她幼时曾被迫在父母的“威逼利诱”下练过几年书法,临摹过颜真卿的《多宝塔碑》、《勤礼碑》等,对繁体字的结构并不陌生。虽然需要连蒙带猜,但结合上下文语境,倒也读得八九不离十。书中的故事无非是才子佳人历经波折、终成眷属的老套情节,文辞也算不上多么惊才绝艳,但对于一个困在深闺、信息闭塞的古代少女而言,这无疑是通往另一个浪漫世界的神奇窗口。
好奇心被彻底勾起。卢倩倩俯身凑近那个神秘的暗格,探头向里仔细张望。光线昏暗,暗格底部似乎铺着一层石青色的绒布。就在她以为里面空空如也时,绒布的一角似乎微微翘起,露出一点异样的白色。
她的心猛地一跳!指尖小心翼翼地探入暗格深处,触碰到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小纸条。她屏住呼吸,轻轻地将它拈了出来。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考古发掘般的郑重,缓缓展开。
纸条中央,只有两个字,墨色浓黑,力透纸背: “明珠”。这字迹!这绝不是卢慕蓉那种娟秀柔美的闺阁字体!这字迹遒劲有力,转折处锋芒内敛却暗藏筋骨。
一股电流般的激流瞬间窜过她的脊背!这是卢兴祖留下的吗?是他藏在这个只有女儿才知道的秘密角落里的吗?一个父亲,为何要用这种方式,给女儿留下这样一张只有两个字的纸条?他想要告诉女儿什么呢?
“明珠”……这两个字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浪花!它代表着什么?是字面意思——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卢倩倩的想象力立刻开始驰骋:一颗鸡蛋大小的稀世珍宝,在黑暗中能散发出柔和而神秘的光华,璀璨夺目,足以照亮整个暗室……卢家难道还藏有这样的稀世珍宝?是在抄家时未被发现的隐秘财富?
还是……另有所指?一个代号?一个地名?一个人名?或者,是某种更隐秘的暗示?
卢倩倩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大脑。她像着了魔一般,将纸条翻来覆去,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仔细查看,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是否有极细微的针孔?是否有用特殊药水写就的隐形文字?是否有暗藏的折痕暗示着某种密码?
然而,什么都没有。纸条干干净净,除了那力透纸背的两个墨字,再无任何痕迹。她不甘心,又拿起那两本小说《玉娇梨》和《平山冷燕》, “哗啦啦”地用力抖动书页——除了几缕细微的灰尘飘散在光柱中,什么也没掉出来。她把暗格里的绒布取了出来,认真地检查后,再次伸手探入暗格,仔仔细细地摸索了几遍,依旧一无所获。
她强压下心头的狂跳和巨大的失落感,不动声色地将绒布和纸条按照原样放回暗格深处,又将活动底板轻轻推回原位,抽屉也恢复原状。
“朝颜,”卢倩倩转过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 “父亲知道这个暗格吗?”她的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朝颜身上,实则紧紧锁住对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朝颜正拿着鸡毛掸子拂拭书架上的浮尘,闻言抬起头,脸上露出自然而怀念的笑容:“知道啊!老爷最疼姑娘了。他常常寻了外面新鲜有趣的话本子,就悄悄放进这个暗格里头,等姑娘自己发现,好给您一个惊喜呢!姑娘每次找到新书,都高兴得不得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又看到了昔日书房里父女之间那充满温情的小秘密和姑娘雀跃的模样。
卢倩倩的心弦被轻轻拨动,多好的父亲啊!在礼教森严的樊笼里,他理解女儿的精神需求,愿意冒着一丝“纵容”的风险,为她开辟一方小小的自由天地。这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想必是卢慕蓉在《女诫》、《烈女传》的沉重压抑下,得以短暂喘息、放飞幻想的慰藉,是她灰暗闺阁生活里一抹珍贵的亮色吧?如今,书还在,暗格还在,那个悄悄放书的人,那个雀跃着寻宝的女孩,却都已湮灭在命运的尘埃里。卢倩倩心中涌起一阵难言的唏嘘与悲凉,为卢慕蓉,也为那个用心良苦的父亲。
日子在卢宅的深墙大院里,以一种近乎凝滞的状态流淌。卢倩倩似乎真的过上了她曾经梦寐以求的“躺平”生活。再也不用在闹钟的尖叫声中挣扎起床,冲向教室抢占前排座位;再也不用在充斥着浓烈刺鼻福尔马林气味的解剖室里,面对冰冷的“大体老师”,强忍着生理不适去辨认复杂的神经血管;再也不用在考试周来临前通宵达旦,被焦虑和咖啡因双重折磨。每日里,她睡到自然醒,精致的点心羹汤按时奉上,庭院里喂喂池塘中肥硕的锦鲤,逗弄一下廊下鸟笼里羽毛鲜艳的鹦鹉,再斜倚在暖榻上,翻看那些带着脂粉香气的才子佳人话本子,沉浸在古人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里消磨时光。
午后,她也会装模作样地铺开宣纸,研墨提笔,为“父亲”卢兴祖抄写几页佛经祈福。
“姑娘,”朝颜看着卢倩倩刚刚抄好的一页《金刚经》,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眼中带着明显的困惑,“您这字……看起来怎么和原来不太一样了?”
卢倩倩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掩饰着瞬间的慌乱,含糊地解释道:“呃……许是上次撞了头,连着右手的这根筋……伤动了?总觉得运笔没以前顺畅了。”她刻意活动了一下右手手腕,做出些许不适的样子。
朝颜眨巴着大眼睛,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又看看那字迹,最终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轻轻“哦”了一声,小声道:“原来是这样……所幸姑娘还记得写字。”语气里带着一丝庆幸。
卢倩倩暗暗吐了下舌头,其实习惯了写简体字的她好些繁体字都不会写,正好通过抄经练习练习,不致在将来的穿越生活中穿帮。
光阴荏苒,朔风渐紧。转眼间,卢兴祖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在一种近乎惨淡的氛围中悄然临近。
腊月将尽,肇庆府的大街小巷开始弥漫起节日的气息。家家户户忙着洒扫庭院,张贴红艳艳的春联和寓意吉祥的窗花。孩童们欢快的嬉闹声穿透院墙,更衬得卢宅内死一般的寂静。
这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喜庆颜色。朱漆大门紧闭,门楣上光秃秃的,不见红绸不见灯笼。庭院里没有悬挂彩灯,廊柱上没有张贴对联,连仆人们的衣衫都依旧是素色。因为卢兴祖去世未满百日,举家仍需守孝,一切喜庆装饰与活动都被严格禁止。这座曾经门庭若市的总督宅邸,如今仿佛被世人彻底遗忘,只剩下无边的冷清和挥之不去的哀伤。
除夕夜,卢倩倩独自坐在冰冷的厅堂里。桌上摆着几样简单的素斋,象征性地凑了个“年夜饭”。外面街巷里的爆竹声越来越密集,如同炒豆般噼啪作响,间或夹杂着冲天炮尖锐的呼啸和孩子们兴奋的尖叫。空气里那股淡淡的硝烟味儿,丝丝缕缕地钻进她的鼻孔,却只让她感到一阵阵刺骨的寒意和深入骨髓的孤独。
这绝对是她有生以来过得最冷清、最凄凉的春节。没有热气腾腾、欢声笑语的年夜饭,没有父母慈爱的目光和关切的唠叨,没有令人眼花缭乱的春晚(虽然她以前也会吐槽),也没有和朋友通宵达旦的守岁狂欢。只有无边无际的寂静和寒冷包裹着她。
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了现代,飘回了那个温暖明亮的家。往年这个时候,她一定是家里的“开心果”,围着爸妈撒娇耍宝,抢着吃饺子里的硬币,把春晚小品里的梗现学现卖逗得父母哈哈大笑…… 而今年,没有了她这个“开心果”,家里该是何等的冷清?餐桌上空出的那个位置,父母强颜欢笑的脸上,该藏着多少无法言说的凄凉和担忧?想到父母可能承受的痛苦,卢倩倩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巨大的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猛地起身冲回自己的卧房,一头扑倒在冰冷的锦被上,用被子死死地蒙住头,压抑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她咬紧被角,发出撕心裂肺的恸哭。泪水迅速浸湿了被褥,肩膀剧烈地颤抖着。这泪水,既是为卢兴祖和卢慕蓉这一对苦命的父女,更是为她自己那被时空撕裂的亲情,为远在三百多年后悲痛欲绝的父母。
朝颜轻手轻脚地跟了进来,看到床上那蜷缩成一团、无声颤抖的身影,她默默地走到床边坐下,没有劝慰,只是伸出手,隔着厚厚的被子,轻轻地、有节奏地拍着卢倩倩的背。她知道,姑娘这是又在思念老爷了。她自己何尝不思念那个待下人和蔼的老爷?泪水也无声地从朝颜的脸颊滑落,滴落在冰冷的床沿。主仆二人,在这本该团圆喜庆的除夕之夜,隔着厚厚的锦被,沉浸在各自无法言说的巨大悲伤里,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属于别人的喧嚣,提醒着节日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