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天气依旧阴冷。细雨淅淅沥沥,如同剪不断的愁绪,笼罩着天地,也笼罩着卢宅。湿冷的寒气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墙壁,钻进人的骨头缝里。卢倩倩裹着斗篷,抱着一只小小的暖手炉,坐在窗边的罗汉榻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连绵不绝的雨丝。池塘的水面被雨点击打出无数细小的涟漪,那些锦鲤都沉到了水底,不见踪影。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一片迷蒙的灰白和永无止境的潮湿寒意。
她的大脑也如同这天气一般,一片迷茫。那张写着“明珠”的纸条,像一个无法解开的谜题,不时在她心头闪现。就在这昏昏欲睡、神思倦怠之际,门外传来了师管家刻意压低的、带着一丝谨慎的禀报声:
“姑娘,平南王府尚十六爷前来拜访您,此刻正在前厅堂候着。”
“平南王府?尚十六爷?”卢倩倩一个激灵,猛地从迷蒙状态中清醒过来,困意瞬间消散无踪!她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朝颜,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探询。
朝颜在听到“尚十六爷”几个字时,脸色明显一变,眼神变得极其复杂,交织着惊讶、担忧、怀念,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待师管家退下后,她凑近卢倩倩,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却很快:“姑娘!这尚十六爷是平南王膝下的第十六位公子,名唤尚之瑛!他……他可是您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啊!你们以前最是要好,经常凑在一处玩耍的!只是……只是现在这情形……”朝颜看着卢倩倩依旧茫然的眼神,无奈地叹了口气,“您怕是也不记得他了吧?您……您见还是不见呢?”她的语气里充满了犹豫,显然对这位来自平南王府的访客心情复杂。
卢倩倩的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擂起鼓来!平南王府!尚家的人!自从来到这个时代,除了卢宅里这些仆人管家,她接触不到任何外人,更别提能接触到可能与卢兴祖案件核心相关的人物!这简直是天赐良机!而且,尚之瑛……这个名字在朝颜的描述中,似乎与卢慕蓉关系匪浅!
“见!当然要见!”卢倩倩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她猛地站起身,连暖手炉都差点掉在地上。被困在这信息孤岛多日,一个活生生的、来自权力核心圈的清代王孙公子就在眼前,这简直是黑暗中突然闪现的一道光,她怎么可能放过?说不定,从他身上,真能探听到关于卢兴祖之死的蛛丝马迹!
“姑娘……”朝颜似乎还有顾虑,还想说什么。
但卢倩倩哪里还等得及?她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提着裙摆,飞快地穿过幽暗的回廊,朝着前厅堂的方向奔去。急促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宅院里显得格外突兀。朝颜看着她急切得近乎失态的背影,无奈地跺了跺脚,连忙小跑着紧紧跟上。
前厅堂里燃着炭盆,驱散了几分寒意,但空旷的空间依旧显得有些清冷。卢倩倩踏进门槛的瞬间,目光立刻锁定了厅堂中央那个焦躁不安的身影。
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穿着一身宝蓝色织锦箭袖长袍,外罩同色镶毛边的马褂,腰间束着玉带,脚蹬黑色鹿皮小靴。他右手紧握着一柄尚未打开的素面折扇,正用扇骨一下下地、无意识地敲打着左手掌心,发出轻微的“啪啪”声。他紧皱着眉头,在厅堂中央来回踱步,步履显得有些凌乱,透露出内心的焦虑和不安。
听到脚步声,少年猛地转过身来。四目相对的刹那!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
卢倩倩只觉得一股强大的电流瞬间贯穿了全身,大脑“嗡”的一声陷入一片空白!眼前的少年,有着健康的小麦色皮肤,剑眉斜飞入鬓,眉下是一双极其清亮、如同黑曜石般的眸子,此刻正带着急切和担忧望向她。高挺的鼻梁勾勒出利落的线条,棱角分明的嘴唇因为紧张而微微抿着……这张脸!这张脸分明就是——
“尚煦?!”一声带着巨大震惊、狂喜和难以置信的呼喊,如同梦呓般从卢倩倩颤抖的唇间溢出。是他!一定是他!他终于来找她了!这果然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超级逼真的恶作剧!
巨大的情感冲击瞬间淹没了理智。卢倩倩像一颗失控的炮弹,猛地扑了上去!在朝颜和少年都完全来不及反应的惊愕目光中,她精准地揪住了少年的耳朵!
“尚煦!是你吧?是你整蛊我对不对?我真的相信了!我真的吓坏了!你这个混蛋!”卢倩倩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带着哭腔,一迭连声地控诉着,手指用力拧着那可怜的耳朵,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发泄出来,“快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是你导演的恶作剧!快别装了!求你了……告诉我啊!” 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视线瞬间模糊。
“哎哟!蓉儿!你……你放手!痛!好痛!”少年猝不及防,耳朵被揪得生疼,俊脸瞬间涨得通红,又惊又痛,连声音都变了调。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自己的耳朵从卢倩倩的“魔爪”下解救出来,捂着那已经变得通红的耳朵,惊魂未定地连连后退了好几步,一直退到离卢倩倩足有两米开外的地方,才喘着粗气,急切地解释道:“蓉儿!是我!我是之瑛!尚之瑛!我……我这么久没来看你,是我不好!你生气了对不对?可我得知伯父出事,立刻就想来寻你的!是我父亲!他将我禁足在王府里,一步也不许我踏出!直到今日,我才好不容易找了个由头,偷偷溜了出来!”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真挚的焦急和委屈,甚至还有一丝被误解的受伤。
卢倩倩看着他涨红的脸、捂着耳朵的狼狈样子,听着他那一口一个“蓉儿”,一口一个“伯父”,那神情语气,全然不像是在演戏,反而真挚得让她心慌。
“尚煦!你还装!你还在装!”卢倩倩更加急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控诉,“我都吓成这样了!你还要玩到什么时候?快别玩了!求求你了……” 她几乎要崩溃了,语无伦次。
尚之瑛也愈发地着急,他上前一步,又顾忌着卢倩倩的状态不敢靠太近,急切地挥舞着手臂:“蓉儿!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发誓!我知道!我知道伯父绝不是那等贪赃枉法之人!这些日子,我一直都在求我父亲,求他查明真相,还伯父一个清白!你要相信我!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真相终有大白于天下的那一天!” 他的声音清朗而坚定,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着和热血。
一时间,厅堂里只剩下两人各自急切的、自说自话的声音在回荡。一个喊着“尚煦”,控诉着“恶作剧”;一个叫着“蓉儿”,解释着“禁足”和“清白”。鸡同鸭讲,混乱不堪。
朝颜一看这情形,吓得脸都白了!姑娘这分明是脑子又糊涂了,开始胡言乱语了!她连忙冲上去,用力将情绪激动的卢倩倩拉到一边,紧紧抓住她的胳膊,低声急促地提醒道:“姑娘!姑娘!您醒醒神!这是尚十六爷!尚之瑛公子!不是您说的什么尚煦啊!”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卢倩倩被朝颜拉住,身体僵硬地站在原地,依旧死死地盯着几步开外的少年,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燃烧着最后一丝不肯熄灭的希望之火,固执地想要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一丝属于“表演”的破绽。
然而,没有。
那张脸,轮廓分明,确实与尚煦有着惊人的、近乎九成的相似度!但是……但是仔细看去,眼前的少年脸庞线条更为柔和,带着明显的稚气未脱,下颌的棱角还不似尚煦那般刚硬。他的身量也稍显单薄,肩膀还不够宽阔,站在那里的姿态,是少年人特有的挺拔,却少了几分尚煦那种经过长期运动锻炼出来的结实力量和随意不羁的痞气。
他……不是尚煦。他……是少年版的尚煦。
这个认知如同最后一盆冰水,带着刺骨的寒意,兜头浇下,瞬间浇熄了她心中那点希望之火。
巨大的失望如同沉重的铅块,狠狠砸在她的心上,随即转化为深不见底的绝望。浑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她双腿一软,颓然地跌坐在身后的黄花梨木圈椅里。冰冷的椅子扶手透过手掌传来寒意,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她依旧死死地盯着尚之瑛,眼神却从狂喜和控诉,变成了茫然、空洞,带着一丝不甘——她多么希望,下一秒,眼前的少年就会像尚煦以往每一次成功捉弄她之后那样,爆发出标志性的、得意洋洋的大笑,然后指着她,用那欠揍的语气说:“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吓坏了吧,卢倩倩!哈哈哈……” 然后她就可以跳起来,追着他跑过整个校园,用尽全身力气去捶打他,把所有的委屈和惊吓都发泄出来……
然而,什么都没有。少年只是站在几步之外,被她刚才的举动和此刻绝望空洞的眼神弄得手足无措,眼圈微微泛红,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不解和受伤。他讷讷地开口,声音带着哽咽:“蓉儿,你……你这是怎么了?你……你真的不能原谅我吗?我……我不是故意不来看你的……”
卢倩倩只定定地看着他,眼神空洞,嘴唇紧抿,一个字也不说。巨大的失落和时空错位的荒谬感,让她喉咙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
朝颜看着自家姑娘这副失魂落魄、明显“神志不清”的模样,又看看尚之瑛那尴尬委屈又担忧的神情,心中焦急万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连忙上前一步,对着尚之瑛福了一福,带着歉意和恳求的语气说道:“十六爷,实在对不住。我家姑娘此番……此番经受的打击太大了,心神一直未曾完全恢复,时好时坏的。今日怕是又有些不适了。您且先请回吧。待过些时日,等姑娘身子和心情都缓过来了,再请您过府一叙,您看可好?”
尚之瑛的目光在卢倩倩苍白失神的脸庞和朝颜恳求的脸上来回逡巡,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带着浓浓失落和担忧的叹息。他虽然万般不舍,心中也充满了疑问和委屈,但看到“蓉儿”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甚至有些“疯癫”的模样,他实在无法厚着脸皮再待下去。他以为,蓉儿是因为他未能及时出现、未能救下卢伯父而怨恨他,不肯原谅他。
“唉……”他深深地看着卢倩倩,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包含了少年人炽热的情愫、深深的愧疚和无能为力的痛楚。最终,他颓然地垂下肩膀,对着卢倩倩的方向微微拱了拱手,低声道:“蓉儿,你……你好生将养着。我改日再来看你。”说完,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坐在椅中、仿佛灵魂出窍般的少女,才带着满腹的心事和沉重的脚步,消失在厅堂外的雨幕中。
厅堂里恢复了死寂,只剩下炭盆里偶尔爆出的轻微噼啪声。
卢倩倩经历了一场从狂喜的巅峰骤然跌落失望的深渊,再被绝望彻底碾碎的心灵风暴,此刻只觉得心力交瘁,万念俱灰。她如同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玉雕,静静地坐在冰冷的圈椅里,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雨,还在下。细密的雨丝交织成一片灰蒙蒙的网,模糊了庭院里的景致,也模糊了她的视线。心头的思绪,也如同这窗外迷茫的雨雾,混沌一片,理不清,剪不断。
他明明那么像尚煦啊……怎么会有人长得如此相像?难道只是巧合?不!卢倩倩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尚煦!他也姓尚!他也是肇庆人!他们家族……很可能就是平南王尚可喜的后裔!那么,作为直系后代的尚煦,与三百多年前的先祖尚之瑛容貌相似,从遗传学的角度看,似乎……也说得通?
这个认知让她心中稍定,却又涌起一股更加复杂的滋味。历史的长河奔流不息,血脉的纽带却如此奇妙地跨越时空,将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呈现在她的面前。一张属于她现代的好友、死党;一张属于三百多年前这具身体主人的青梅竹马……
想到“青梅竹马”这个词,卢倩倩心中一动。看尚之瑛刚才那焦急、委屈、饱含情意的眼神,还有朝颜之前的描述,他和卢慕蓉的关系,绝非普通朋友那么简单。
她转过头,看向身旁依旧一脸担忧的朝颜,声音带着经历巨大情绪波动后的沙哑和疲惫:“朝颜,你家姑娘……我和这位尚之瑛从前关系很好吗?”
朝颜见她终于开口说话,似乎“清醒”了一些,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回忆往事的温暖笑意,抿了抿嘴道:“姑娘,您跟尚十六爷啊,那是打小一块儿玩到大的情分!跟亲兄妹似的!尚少爷性子活泼,您也爱玩闹,你们俩凑到一块儿,就没有不淘气的时候!爬树掏鸟窝,下河摸小鱼,还偷偷溜出去逛庙会……回回闯了祸,都是尚少爷抢着替您担着,拍着胸脯说是他带头的。老爷看在尚少爷的面子上,又不好深究,每每只能无奈地摇头笑笑,训斥几句也就过去了。”
朝颜的描述绘声绘色,卢倩倩静静地听着,眼前仿佛浮现出两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在阳光下追逐嬉戏、无忧无虑的画面。那画面,竟与她和尚煦在大学校园里打打闹闹、互相捉弄、一起逃课、一起在考试前临时抱佛脚的情景,奇异地重叠在了一起。一丝恍惚的微笑,不知不觉爬上了她的嘴角。原来,无论时空如何变幻,少年人之间的那份纯粹的情谊,竟是如此相似。
“老爷曾跟姑娘提到……”朝颜像是想起了什么,话说到一半,却突然顿住,脸上露出一丝犹豫和惶恐,小心翼翼地觑着卢倩倩的脸色。
这欲言又止的模样,成功地勾起了卢倩倩强烈的好奇心。“提到什么?”她追问道,身体微微前倾。
朝颜抿了抿唇,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是……是奴婢多嘴了。奴婢不该妄议主子们的事。”
卢倩倩挥挥手,刻意放柔了语气:“无妨。这儿就只有你跟我,咱们就像姐妹说体己话一样,没有主子奴婢的分别。你想到什么,但说无妨。”
朝颜得了她的保证,这才像是吃了定心丸,脸上重新露出笑容,带着点小女儿分享秘密的兴奋,压低声音道:“老爷曾私下跟姑娘您提过,说尚老王爷那边啊,似乎是有意结亲呢!老爷他瞧着尚十六爷人品好,家世也般配,对姑娘您更是真心实意地好,心里头也是极喜欢的!奴婢还记得,当时姑娘您听了这话,脸都红透了,那眼里的欢喜啊,藏都藏不住呢!”
卢倩倩心中了然。王府公子与总督千金,年龄相仿,青梅竹马,两家门第相当,长辈又乐见其成,这简直是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如果没有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这大概会是一段顺理成章、羡煞旁人的美满姻缘吧?难怪尚之瑛刚才的眼神那样炽热又委屈。
朝颜仔细观察着卢倩倩的表情,发现她听完这番话后,脸上竟然毫无波澜,既无羞涩,也无痛心,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朝颜心中暗叹:看来姑娘是真的把什么都忘得干干净净了。若是从前,只要稍稍提及尚十六爷和这桩可能的亲事,姑娘必定会羞红了脸,娇嗔着让她闭嘴,可那眉眼间的欢喜和甜蜜,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
朝颜想了想,眉头又微微蹙起,带着一丝困惑和隐隐的不满,小声道:“只是,奴婢有点想不明白。老爷出事后,尚十六爷他为什么一直都不来看您呢?按他对姑娘您的心意,还有他平日的为人,他不是那种趋炎附势、见风使舵的小人啊?咱们府里遭了难,他更应该来安慰姑娘才是……”
卢倩倩回想起尚之瑛刚才焦急的解释,轻轻叹了口气,替那个少年辩解道:“他不是说了吗?是被他父亲禁足在王府里了,今日也是好不容易才溜出来的。身不由己罢了。”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少年人的情意再真挚,在父权面前,又能有多少反抗的余地?
“唉……”卢倩倩望着窗外连绵的雨丝,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带着一种看透世事沧桑的悲凉,“金玉良缘,佳偶天成……谁能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之后,只剩下幕后的阴谋算计、纠缠不清的爱恨情仇……”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宿命般的无力感。
朝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虽然不太明白“幕后阴谋”、“爱恨情仇”具体指什么,但姑娘话语里的那份沉重和惋惜,她却真切地感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