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引路

    岭南的冬天,寒意悄无声息地钻进卢宅的每一个角落。庭院里,几株老梅的枝干嶙峋,倔强地刺向铅灰色的苍穹,尚未有花苞的迹象。池塘的水面倒映着同样冰冷的天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寂静和萧索,连鸟雀的鸣叫都显得稀落而短促,仿佛也被这无边的冷清冻住了喉咙。

    这一日,黄昏的余晖吝啬地涂抹在西厅的窗棂上,卢倩倩正裹着厚实的素色棉斗篷,斜倚在暖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平山冷燕》,心思却飘忽不定。炭盆里的银丝炭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是这死寂中唯一的生机。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师管家的禀报声:“姑娘,有客来访。是京城明大人府上的安管事,特代明大人前来吊唁老爷。”

    卢倩倩微微一怔,放下书卷。京城?明大人?她下意识地看向侍立在旁的朝颜,朝颜眼中也满是茫然。

    “请进来吧。”卢倩倩定了定神,坐直了身体。

    师管家引着一位中年男子步入略显空旷的厅堂。来人约莫四十上下年纪,身形清瘦,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却浆洗得异常挺括的藏青色棉布长袍,外罩同色马甲,脚下是千层底的黑布鞋,朴素干净。他面容清癯,一双眼睛不大,却异常明亮有神,透着阅尽世事的精明与干练。行走间步伐沉稳,举止得体,带着大户人家管事特有的恭谨而不卑怯的气度。

    “小人安贵,叩见卢姑娘。”安管事走到堂中,对着卢倩倩深深一揖,礼数周全,声音不高不低,清晰沉稳。

    “安管事请起。”卢倩倩虚抬了下手。

    安管事起身,目光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戚,投向厅堂正中供桌上卢兴祖的牌位。牌位前,香炉里三炷线香正燃着,青烟袅袅,更添几分肃穆与凄凉。

    “明大人惊闻卢大人过世的噩耗,悲痛万分,寝食难安。奈何京中公务缠身,路途又远,实在无法亲临,特命小人前来肇庆,代明大人向卢大人行吊唁之礼,聊表哀思。”安管事说着,神色愈发庄重沉痛。他缓步上前,在师管家的指引下,于卢兴祖的牌位前郑重地拈香、下拜、叩首。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敬意与哀伤。整个厅堂寂静无声,只有他衣袍摩擦的窸窣声和额头触地的轻响,显得格外沉重。

    礼毕就坐后,朝颜奉上热茶。安管事道了谢,双手接过,却并未立刻饮用。他目光转向卢倩倩,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又垂下眼帘,捧着温热的茶碗。

    略作沉吟,安管事便不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卢姑娘,小人此来,除了代明大人吊唁,还有一件要紧事,需得姑娘定夺。”他顿了顿,似在斟酌如何开口更能让眼前这位刚遭逢巨变的少女接受。

    “明大人与卢大人,情谊非比寻常。”安管事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追忆往事的悠远,“明大人幼年便不幸父母双亡,全赖其兄嫂,也就是郑库老爷和夫人抚养成人。长嫂如母,恩情似海。而卢大人,正是郑库夫人嫡亲的胞弟。是以,卢大人少年时便常到郑库大人府上探望姐姐,他与明大人年岁相仿,自小在一处读书、玩耍,朝夕相处,情同手足。两位大人心性相投,志向相近,是真正的刎颈之交。”

    安管事端起茶碗,轻轻用碗盖拂去漂浮的茶叶,呷了一口热茶,暖意似乎驱散了些许寒意,才继续说道:“卢大人出事前似乎已有预感,恐有不测。他曾有密信快马送至京城明大人府上。信中言道,若他遭遇不测,万望明大人念在昔日情谊,务必将姑娘您接回京城抚养,托付于明大人羽翼之下,以保姑娘平安周全。” 说到此处,安管事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明大人收到此信,忧心如焚,奈何鞭长莫及……如今噩耗传来,明大人痛断肝肠。小人此番奉命在广州公干,如今差事已毕,正待回京复命。明大人便命小人顺路转道肇庆,一则代行吊唁,二则,便是当面询问姑娘的心意:是否愿意随小人一同北上,前往京城?明大人定当视姑娘如己出,不负卢大人临终重托。” 他的目光恳切而真诚地落在卢倩倩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诺。

    厅堂内一时寂静无声。炭火偶尔“噼啪”爆出几点火星。卢倩倩完全愣住了。这突如其来的“托孤”,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卢兴祖竟然在临危之际,还为女儿安排好了这样一条后路?她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这位父亲深谋远虑的震撼与感动,又有对未知前路的茫然与忐忑。

    师管家一直陪坐在旁,见卢倩倩一脸茫然,显然对这位“明大人”和两家渊源知之甚少,甚至可能全然忘却了。他连忙上前一步,恭敬地对安管事道:“安管事,此事关乎姑娘终身,来得又颇为突然。姑娘骤失至亲,心神未定,还需时间细细思量。可否容姑娘思忖几日,再予回复?”

    安管事是明白人,自然理解,立刻颔首道:“师管家所言极是。是小人心急了。姑娘自当深思熟虑。小人会在城中客栈暂住几日,静候姑娘佳音。” 说罢,又向卢倩倩行了一礼,便在师管家的陪同下告辞离去。

    师管家送客回来后,轻叹一声,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深深的追忆,缓缓道来:“姑娘且听老奴细细禀明。这位明大人,如今官拜弘文院学士,乃是朝廷清贵之臣,深得圣上信任。姑太太,老爷嫡亲的胞姐,您的亲姑姑。她早年嫁给了时任佐领的纳兰郑库大人,也就是明大人的兄长。明大人幼失怙恃,全赖其兄嫂,即您的姑父姑母抚养成人。是以,明大人与老爷,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他们在京为官时,更是志同道合的知交好友。两人性情相投,都算得上是正直清廉、忧国忧民之人。老奴当年随老爷在京时,也曾见过明大人数次,其风采气度,令人心折。方才这位安管事,确是明大人府上得力的管事,老奴也曾有过几面之缘,其身份文书老奴也已仔细查验过,确凿无误。”

    “纳兰郑库……”卢倩倩喃喃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那,我姑姑和姑父……”

    师管家神色黯然,摇了摇头:“姑老爷和姑太太福薄,都已去世多年了。”

    卢倩倩闻言,心中又是一阵唏嘘。卢慕蓉啊卢慕蓉,你当真是天煞孤星转世吗?父母双亡,姑母姑父早逝,偌大的家族,竟连一个血脉至亲的长辈都未曾留下,孤零零地飘零于世。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感,如同窗外渐浓的暮色,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头。

    “这位明大人,全名是?”卢倩倩定了定神,追问道。

    师管家神色更加恭敬,清晰地道:“回姑娘,明大人名讳——纳兰明珠。”

    纳兰明珠?!

    这四个字如同平地惊雷,在卢倩倩耳边轰然炸响!她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大,险些带翻了身旁小几上的茶盏!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瞬间瞪得滚圆,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放大。

    纳兰明珠!

    饶是她这个对清史只有些粗浅了解、兴趣缺缺的现代医学生,这个名字也如雷贯耳!从一名普通侍卫起步,一路扶摇直上,最终位极人臣,成为权倾朝野的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太傅!康熙朝前期举足轻重的权相!更别提他那名垂千古、被誉为“满清第一词人”的儿子——纳兰性德!

    “天哪!是那个纳兰明珠!还有纳兰性德!”巨大的兴奋如同电流般瞬间席卷全身,冲散了刚才的孤寂与悲伤。卢倩倩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激动得在原地蹦了一下,脸上瞬间焕发出异样的神采,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凄楚茫然?“不得了!不得了!竟然是他!我竟然要去投奔纳兰明珠?!”

    师管家看着一惊一乍的卢倩倩,无奈地摇摇头,姑娘自打那次昏迷三天三夜醒来之后,就像变了个人,以前的事也不记得了,有时她说的话也奇奇怪怪的,有时她的行为也疯疯癫癫的,唉!

    待卢倩倩稍稍平复了那近乎狂喜的心情,师管家才语重心长地开口,声音低沉而严肃:“姑娘,正是纳兰明珠大人。只是……”他话锋一转,带着深深的忧虑,“老爷之死,疑点重重,绝非表面那般简单。此地凶险,恐非久留之地。依老奴愚见,我们还是尽快离开肇庆这个是非漩涡,随安管事北上京城方为上策。京城乃天子脚下,又有明大人庇护,卢氏族人也在京畿,多少有个照应。老爷一生为官清廉,虽无巨富,这些年也用俸禄在肇庆和京畿置办了些田产、农庄。老奴将其变卖,所得银钱虽不足以支撑姑娘大富大贵,但保姑娘衣食无忧,安稳度日,还是绰绰有余的。” 师管家的眼神恳切而焦急,充满了对卢倩倩安危的担忧。

    师管家的话如同一盆冷水,瞬间浇醒了沉浸在“追星”狂热中的卢倩倩。是啊!卢兴祖的死,背后可能隐藏着巨大的阴谋!如果真是被人杀人灭口,那么对方会不会担心留下自己这个“活口”,将来成为隐患?会不会想要……斩草除根?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直冲头顶!卢倩倩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仿佛能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带着杀气的凉意!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汗毛倒竖!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更何况,这条“上计”还通向纳兰明珠和纳兰性德!简直是求之不得!

    “明珠?”卢倩倩猛地想起那张藏在书桌抽屉暗格里的写着“明珠”二字的小纸条,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此“明珠”非彼“明珠”! 卢兴祖留下的这两个字,根本不是指什么价值连城的夜明珠!而是在告诉卢慕蓉跟着明珠走!是在他预感到大祸临头、自己可能无法全身而退之际,用尽最后的心力,给女儿指明的一条生路!

    巨大的震撼和汹涌的感动瞬间淹没了卢倩倩!她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发热发胀,滚烫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战国策》里那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卢兴祖对女儿这份深沉的爱,这份在生死关头仍为她绸缪未来的苦心,远比世间任何一颗硕大的夜明珠都要珍贵千百倍!这份沉甸甸的父爱,穿越了生死,穿越了时空,在此刻重重地撞进了她的心里。

    “师伯,”卢倩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眼神却异常坚定,“我决定了。我们去京城,投奔明大人。”

    说罢,她霍然起身,快步走到书房,直奔那张熟悉的书桌,从抽屉暗格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张折叠得方方正正、承载着父亲最后嘱托的小纸条。她将纸条展开,久久注视,仿佛能从那遒劲的墨迹感受到父亲那份无言的浓浓爱意。良久,她才极其珍重地将纸条收进自己最心爱的首饰盒夹层里。她要带着它,带着这份跨越时空的、最伟大的父爱,走遍天南海北。

    决心既定,卢宅立刻进入了紧张而有序的离粤准备。师管家开始着手遣散家中的奴仆,按照当时的惯例,这些签了卖身契的下人,通常会被主家交给人牙子转卖出去。

    除了朝颜和几个从京城就跟随着卢兴祖的忠心耿耿的老仆,其余在本地买来的下人都被召集到前院。卢倩倩看着院子里那些或惶恐、或茫然、或麻木的面孔,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忍,她无法接受将活生生的人当作货物一样买卖。在师管家不解的目光下,她亲自将每个人的卖身契一一找出,然后当着众人的面,亲手交还到他们手上。

    “从今日起,你们便是自由身了。”卢倩倩的声音清晰而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卢家遭此变故,已无力再供养大家。这些身契还给你们,各自谋生去吧。” 她示意师管家给每人发放了一两银子作为遣散费,“这点银子,权作路上的盘缠和安身的本钱,望你们好自为之,寻个安稳去处。”

    这一举动,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入巨石,瞬间在仆役中引起了巨大的震动!震惊、难以置信、狂喜、感激涕零……种种情绪交织在那一张张朴实的脸上,人群爆发出压抑的哭泣和此起彼伏的叩头谢恩声:

    “谢姑娘大恩大德!”

    “姑娘菩萨心肠啊!”

    “姑娘保重!姑娘长命百岁!”

    ……

    下人们千恩万谢,抹着眼泪,揣着那代表自由的身契和沉甸甸的一两银子,一步三回头地辞别了这座曾给予他们庇护,也承载了他们奴役生涯的宅邸。师管家看着这一幕,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声轻叹,对自家姑娘这份不合常理的仁善,虽不是很接受,但心中甚感欣慰。

    几天后,一切收拾停当。卢宅被变卖,田产、农庄也换了银票贴身藏好。卢倩倩带着朝颜、师管家和几个老仆,最后一次来到宅院后山坡上卢兴祖的新坟前。

    寒风呜咽,吹动着坟头新栽的松柏。纸钱纷飞,香烛的烟气在冰冷的空气中缭绕不散。卢倩倩身着素服,跪在冰冷的土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入坟前的泥土。这泪水,既是为卢兴祖这位未曾谋面却给了她最后庇护的“父亲”,也是为了那个消失在历史尘埃中、真正的卢慕蓉。朝颜和师管家等人也早已泣不成声。

    “父亲,女儿……要走了,去京城,去找明大人。您安息吧……”卢倩倩低声诉说着,声音被风吹散。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方黄土堆砌的坟茔,毅然转身,带着决绝与不舍,踏上了未知的北上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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