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真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也瞧了瞧那三尊神像,却没真的看进心里,而后语气莫测道:“我已然得偿所愿,便无须求上天保佑,它别再从中作梗就是了。”
这熟悉的口气叫殷长松忍不住笑了一笑,生死之间走过一遭,倒是半分心气不减。
但自家的孩子,总要忍不住多担心一些的,他斟酌着问赵玉真道:“你如今脱胎换骨,便寿数恒长,但雪月剑仙到底血肉之躯,终有一日,她亦会年老岁终,届时,你又当何去何从呢?”
赵玉真像是早已考虑过这个问题,他眼神模糊在双睫投下的阴影中,语气平淡:“我本已是死人了,是为了她才回来的,以后,自然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殷长松自然明白此话何意,便不免喉头一哽,本想说些什么,只是转念一想,虽然早晚有那么一天,但也是四五十年之后的事情了。自己这一把老骨头,到时候早不知道在哪里了,又怎能管得了这许多。罢了,小辈终归有小辈自己的日子要过,随他们去好了。
他仍忍不住叹了口气,又问道:“你预备叫她何时上山呢?”
赵玉真道:“明日。”又补充道,“明日辰时吧,夜雾已散,朝阳初升,是个好时辰。”
殷长松哑然,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又在心中安慰自己,罢了罢了,他没说今日已是很耐得住性子了。
他便道:“也好,免去夜长梦多,早一日瞧见你安定,师伯也早一日安心了。”
他忽地想起赵玉真刚学走路那一阵,他在这一头招招手,小玉真就在那一头笑着摇摇摆摆朝他走过来。
恍惚间几十年过去,自己已经这么老了。
殷长松再一次像当年那般,朝赵玉真轻招一招手,温声道:“我在后山替你安排了一间小院子,随师伯去看看吧,明日,自然有人带你从那里出来。”
赵玉真极听话地上前两步,现出燕的样子栖在殷长松掌中。
殷长松小心握着又暖又软的一团,边走边不住抚摸他茸茸的头顶和后背。
赵玉真小时候不算粘人,自学会走路,便不再要人抱,殷长松几乎已忘了,他尚在襁褓时抱在怀中是怎样又软又暖的小小一团。
方才有些泛红的眼眶此刻又有些发热,好在赵玉真现下瞧不见,殷长松便语气平常地絮叨着:“你此次下山,今后便是海阔天空。师伯与那雪月剑仙不算相熟,但当年你走火入魔之际她上山时,也与她见过的。她是个好孩子,能与你终成眷属,自是天大的好事。只要你在山下过得好,我们也就放心了。”
山间小径蜿蜒曲折,路上遇见的弟子只见殷长松捧着只乖觉的小鸟,口中还念叨着什么,只当他是顺手自翻落的鸟巢中捡的,并无人多想。
眼看后山小院近在眼前,殷长松絮叨一路,总算轻声进入正题:“只是下了山,也别忘了我们这些老头子。若得空,常带她回来看看,我们都是高兴的。师伯知道,青城山困你年久,你一直想离开这里,可无论如何,这里始终是你的家呀……”
燕听到这里,茸茸的头顶在他掌心蹭了蹭,他心中便也感到几分安慰。
待进了院子关上门,赵玉真复又化出人形,方知师伯如何用心将这一出戏做得仔细逼真。
他喜欢喝的茶、平素爱读的书,在福禄庭惯常的一切,这里都有,仿佛过去这几年他真的从未离开过,只一直在这里住着。
看着师伯皓首庞眉的样子,他亦说不出话,两人相对无言,良久,他还是只道了一句:“师伯,是玉真不肖。”
殷长松温和地笑,道:“你且下山与她商量去吧,别忘了明日早些来这里候着。从前万般辛苦,如今也只这最后一道坎了,师伯护着你过去。”
李寒衣在山下等他,说不担心是假的,赵玉真如约归来,她才从坐立难安中放下心来。
一听赵玉真定下的时辰,她有些惊讶:“明日?”
赵玉真有些不满意地去捧她的脸:“小仙女还嫌太早吗?你不觉得这一天已经晚了很多年吗?”
李寒衣忍不住取笑他,语气却温柔:“我只是以为,他们……会想留你再住几日。”
赵玉真把她安安稳稳地抱进怀里,语气也安安稳稳:“我已经陪他们住了三十年,可在你身边的年头还是屈指可数。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你想去哪里我都跟着你,你若愿意,我们也可一起回青城山探望师伯师叔。”话到此处,他心中泛起些许乡愁,“其实我们青城山的风景也还不错,以前也想过,如果有机会,一定带你好好看看。”
她在他怀里点头,瓮声瓮气应道:“好呀,我等你带我好好看。”
“不过,”他话锋一转,“这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他把人从自己怀里捞出来,又捧起她的脸,郑重地道:“明日辰时,一定记得来接我下山,一刻也不能晚。你若来晚了,我会着急的。”
李寒衣眸光闪动:“你不是明日跟我一起上山吗,只不过我去乾坤殿,你先去后山罢了,也许只分开一盏茶的时间。”
他摇头:“那也很久很久。”
她握住他一只手,侧脸轻轻摩挲他掌心,“不会晚的,这次一定不会晚的,明日辰时,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一定接你下山。”
月落日升,第二天的朝阳如期而至。
李寒衣换上她行走江湖时常穿的男装,腰佩双剑,踏着清晨的几许凉意朝青城山走去。
山下等着看戏的人很快发现她行踪,连空气都热闹起来。
燕栖在她肩头,到了山门下还是依依不舍,流连了许久才一步三回头地振翅飞往后山。
李寒衣踏着青石阶梯一步步往上走,一手抚着桃花温润的剑身,想起年少时初相见,他的剑还没有名字。
因着她来过,后来他的剑有了一个名字。
只是冬日的桃花易落,开得不当时。
本以为这就是他们故事的终章,这故事短暂得只许给他们三面,却又长得占去人生中的十六年。
他回来前那些形影相吊的夜里,她也曾怨恨过自己的不果敢,想过若能重来一次,即便改变不了结局,起码,他们还有十数年的时间值得珍惜。
好在,人间十数年天寒地冻,终究还是有一树桃花不畏冰雪,朔风哀哀里为她而开了。
不知怎么的,明明这几年他们一直在一起,但此刻李寒衣却觉得她已不知他下落地登这长阶登了二十年,这二十年的日子就如同青城山层层的重峦叠嶂,将人团团围困。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山水迢迢,长阶漫漫,今日,她当笃定自己能够牵他的手一起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