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门的修炼不适合我。
从运行功法的第二个月开始,我半夜不是难睡就是梦魇,手脚疲软,站在烈日下流的不是热汗,而是气虚的冷汗。
第四个月我的每次呼吸都需要比别人更加费力,时常注意力无法集中,大把时间力倦神疲。储以微经常隐身在侧观察,我不能露出疲态,偷偷在鬼市买了混淆脉象的药,让自己勉力维持正常。
第五个月的第三周,我照常送别储以微,喉头发痒,闷声咳嗽,摊开手帕一看,竟是一滩血。
我病了五个月,此时并不意外这个结果。
天真的储神君不愿意对我横剑,那我就自己来。该怎么死,多久死,我考量过很久,专程向云空仙尊要了通天障,不仅能隐蔽气息,还能伪造生机,骗过储以微的生道。
我的病省心省事,没有体表的明显虚弱,单我自己知道难受程度,堪称老天大发慈悲。
在储以微面前,我不担心会露馅,他的生道对万物包容滋养,我为数不多的舒服时候就是在他身边。至于去外门修炼的两个时辰,我提前服下备好的药,给监视的道侣一记定心剂,让他以为我仅仅因为运动量过大而体力不支。
我的道侣方方面面都好,就是太心软了。
趁他不在一剑自刎当然最为妥当,可第二面自戕他分明被我支开都能及时赶回来阻止,出于对某种未知的忌惮,我放弃了这种死法。
反正储以微没有发觉我的病情,何不顺水推舟,就这么安详地死在某一天里。
但我没有想到这天会是除夕夜。
谁会想在新年夜死在爱人的面前?任是我自认心狠,也做不到在今日往他心口扎刀子。
他那么高兴,我险要在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眸中坦白全部,堪堪咬紧牙关,忍着泪想和他过完最后一次新年。
奇迹般的回光返照充盈我的四肢,我罕见恢复前世的活力四射,掏出攒钱买来的明珠为爱人佩戴,站远打量,观玉人灯下芙蓉面,君子含笑捧明珠。
我真怕眨眨眼泪水就会夺眶而出,一头撞进储以微怀抱里,用俏皮的夸赞掩埋悲恸。
他没有发现,先是送我荷簪,又赠我利刃。
荷簪粉白,簪尾刻了一行诗,我小时候没资格读书,长大了诸事挤在一起,没时间学,不想于弥留之际展示自己的文盲,佯装看懂了,仔细收进储物袋,转而把玩法器,给短匕命名鬼神。
今夜之后,我化成孤魂野鬼,他登上封神天阶,入地上天,岂不算别样般配?
光阴别时最匆匆,我没怎么眨眼,跨年的钟鸣敲响,我与他算是圆满度过了首个除夕夜。
储以微担心我身体,把我赶去睡觉,自己回前庭收拾。他给我盖严被角,鼻尖蹭蹭我的鼻尖:“快睡,不必等我。”
我当然不能死在这里。
他出去没多久,我的手脚蔓延死亡的寒冷,直逼心肺,胃里翻江倒海。我赶忙翻窗出去,无暇顾及穿鞋,撑起通天障拖着病体往外跑。
风雪凛冽,几乎穿透我的血肉,我烧干了仅剩的生机运行功法,扎进黑黝黝的山林里,大口大口喘气,干净冷冽的空气洗净数月污杂,灵魂逐渐摆脱□□的拘束,触碰自由的边界。
不知道跑了多久,我被藏在雪下的石头猛然绊倒,连滚两圈,再爬不起来,哇的一声伏在地上呕吐。起初是今夜吃进去的东西,后面就是刺目的血,我不想死在呕吐物里,抖着手烧干净地上的秽物,火光未灭,又咳出一口血来。
眼前出现重影,我躺倒在雪里,身体迅速失温,眼睫沉重,视野发黑。
我终于要死了。
拖延了二十年,在前世目睹双亲离世,今生背负生母性命,终日惶惶斩杀爱人的预言后,我终于就要结束这荒谬拖累的人生了。
半只脚踏进鬼门关,我恍惚听到有人撕心裂肺喊我名字,鸣玉鸣玉,喊破了音,比杜鹃啼血凄厉百倍。
我努力睁眼扭头,遗憾眼前只有纷飞的白雪和摇晃的树影。
算了。
我重新闭上眼,继续等待期迟来的长眠。
他喊了一会见没人应,自己会走的。
寂静的冥河容纳所有痛苦的灵魂,从脚到头,我一点点沉浸其中,洗涤心灵,松了口气,只差半个头就能彻底结束。
就在此时,一声动摇天地的炸响爆破冥河!
宁静的河水从河底爆炸,昏昏沉沉的我刹那间炸飞出去,懵懵摔进凭空冒出的大莲花里,还没反应过来,大莲花火速合拢,任我怎么捶也捶不开,眼巴巴目送恢复宁静的冥河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然后我又活了。
一抬头,明显状态不对的储以微站在我对面,阴恻恻地逼我现身。
...那很完蛋了。
找死失败,我被强行带回了储以微的居处。云空仙尊过来试图劝说什么,被他一句话堵了回去:“师尊,我还不打算让我们师徒成为修仙界的丑闻。”
云空怂怂地走了,留我孤身面对性格大变的疯子。
从前的活泼轻松统统消失不见,储以微假惺惺地微笑,不管我说什么也不动怒,找出准备已久的傀儡线绑我四肢上,平日没有束缚,但凡我不服药吃饭,他只需翻动手指,我就会失去意识成为他指间的人偶。
这种病态的控制全然令我不可思议,谁敢相信起初他可是个连翻花绳碰到手指都会脸红半天的纯情修士啊?!
我尝试和他好声好气谈判:“我不找死了,你放我出去,要还不放心,傀儡线咱先不解。”
储以微给我换衣裙,目光扫过我的裸体时脸都不红:“好看吗?”
“嗯嗯好看。”我敷衍回答一句,继续让步:“实在不行我不去外门了,跟你修炼行不行?”
“梳飞仙髻如何?”储以微要把我带到梳妆台前。
我心下烦躁,抬手挣开他,无数伤人的话堵在喉咙里,面对他眼下泪痣,还是没有出口。
他是我选定的爱人,事情没有走到无可挽救的地步,再怎么样我也不该对他发火。
储以微走来牵我,嘴角还是那该死的微笑:“那就梳飞仙髻了。”
铜镜中的未来神君细心熟练挽起我的长发,手指捻捻发尾:“有点枯燥,今晚该泡药浴了。”
药浴,天啊,不是前天才泡过这鬼东西吗?
我身体一抖,上次的可怕至今未忘,骨子里还残存生理性反射。
储以微说我底子全坏了,要重新养,要是单纯喝药就好了,偏偏这次和六皇子府那回截然不同,药浴搭配双修,一修修两天,在绿莹莹的水里分不清时间流逝,只有永无止境的欢愉与刺激,几乎要做进我灵魂里,每次到最后我都意识恍惚,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要浸在这种恐怖的欢好里。
最令人发毛的是药浴可以修复身体损伤,提高人体感知,好几次我抓着储以微肩膀被这种灭顶的快感冲破大脑防线,乃至忘记呼吸,眼前白茫茫一片,失去身体掌控的能力,任由储以微摆弄。
“别,你让我缓缓,储以微,推迟两天吧。”我反身抓紧他的手腕哀求,下面已经下意识湿润了。“微微,我真的知道错了,你正常点好不好?”
储以微还是笑:“如果要修炼的话,今晚药浴要搭配神交,我届时教你,初学...”
我狂摇他肩膀,拔高声音打断他:“储以微,你清醒点!”
他好像头死了崽的公鹿,疯疯癫癫地背着幼鹿尸体不放,要把所有人扯进他过往的美梦里沉沦。
“我不想药浴,我想出去!”
即便如此,我对他仍抱有希望:“我们恢复从前好不好,你把我关在这里,何尝不是把你自己也关住了?你不是还要修炼吗?”
这头公鹿眨眨眼,鬼气冲天:“今晚药浴不就是在修炼吗?”
我急喘几声平缓语气,真挚望他:“我是说你自己的修炼怎么办?师尊推演你半步封神后就是命中...”
我咬咬牙,终是没有捅破所有不堪的真相。
储以微笑意更深,和当初解开九连环一样惊喜地啊了一声:“原来如此。”
“你知道了,想救我,对吗?”他一针见血,昔日柔情不复。
他的反应和我设想过的迥然不同,我松开他,后退几步:“我是你的命中大劫,现在这样算什么?储以微,你不能逃避问题。”
“你看看你,鸣玉,你总是这么傻。”他走上前,捧起我的脸,君子风范说着恶鬼话语:“当初杀那四个人也是,非要把命搭上去才觉得公平;现在呢,瞻前顾后,打着为爱的正义掩饰自己的怯懦。”
“你自己都不想活,又凭什么劝我活呢?”
平静的反问下惊涛骇浪,我不可置信抬眼,看清了他眼底的恨。
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被关了两个月以来,他无一日不在怒火中烧,所谓的时间根本没能冲淡他的愤怒,反而愈演愈烈,恶化成了刺骨的恨。
我的老天。我克制不住颤抖。
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第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