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没有见过那位皇帝的皇龙佩,也不知穆亭晚是不是在诓他,但涉及皇家事,确实不是他能决定的。
会有人敢拿这种事胡说八道么?
伙计在纸笺和穆亭晚之间来回看了几遍,终于妥协,道了声“稍待”,便回身往楼上去了。
可惜他不知道,若是后来在这朝代混熟了的穆亭晚,或许真的如他所想,未必敢做如此大胆出格之事。但他面对的是初来乍到的小疯子,此时此刻的穆亭晚对皇权还没有什么实感,皇帝在她眼里也不是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存在。尽管她有心要收敛些,可骨子里终究是个藐视血统的现代人。
就像一场刚刚开局的游戏,总要适应适应。
正如此刻,穆亭晚一本正经地点点头,端的是高深莫测。
但事实上,这图样是现代根据一些文字记载和同时期的图样拼凑还原出来的,实在很难保证真实性。但是她没见过,这地方大多数人不也没见过么?
当当鸡毛令箭,够用了。
穆亭晚丝毫没有作死的自觉,还毫不客气地找了个位置坐下歇息。
那一批的财物虽然贵重,却没几个能直接当钱用的。若是在岭藩县转手折现,跟自投罗网有什么区别?
可要出城,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徐县令的权力比她预料的大,连夜便下了封城令,可谓是满城风雨。
即便如此,他的手还是没能伸进云锦楼来。
穆亭晚自己虽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她早与邵筠讨论过所有可能性。既然不能第一时间运出城,就以墨韵斋的名义,将那些东西寄存在云锦楼。此时此刻,它们就在云锦楼的货栈中,躲过了连日来的搜查。
不可否认,这一步有赌的成分,万一云锦楼靠不住,他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跑不掉。
这几乎把穆亭晚迄今为止认识的所有人都牵扯了进去,她其实也有些犹疑。但一向谨慎的邵筠却对云锦楼信任非常,穆亭晚只是表露出一点想法,他就直接同意了。
穆亭晚是不太愿意追问旁人私事的,当时也不免好奇,便问了一句。邵筠只说是在岭藩县待得久了,见识过云锦楼的手腕,定是不惧徐县令的。
鬼才信哦。
一个在军,一个在商,正经人能打什么交道?莫非云锦楼还能直接骑在徐县令脸上作威作福,以至于卫所都传遍了么?真能那样大张旗鼓,楼主恐怕要被岭藩的百姓们供起来了。
穆亭晚腹诽得毫不留情,到底是没有寻根究底。既然邵筠舍命陪君子,她当然也要相信他的判断。好在他没有夸大,穆亭晚也重新估量了云锦楼能做到的事。
几日过去,各方压力之下,徐县令不得不解了封城令,但城门处各项检查比之前严格了不止一点半点。而云锦楼明码标价摆出来的牌子不包含这些,只护送,绝不会帮忙掩人耳目。
眼下看来,不是做不到,只是并非所有人都值得动用那些手段。就如那伙计说的一样,必得给他们一个理由才是。
穆亭晚垂下眼睛沉思。
她本就不是这朝代的人,任凭这云锦楼的主人手眼通天,也决计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的。
这有时会是大麻烦,可若是运用得当,反而能成为她的助力。
查不到,对于他们来说就意味着不知底细,不明敌友。她再忽悠几句,编造一个强势背景,还是很有可信度的。
毕竟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
只是这身份不能直接套在自己头上。哪有主人家亲自奔走的道理?
思及此,穆亭晚不禁回眸看了眼宋行之。这几日相处下来,她算是发现了,他既不是什么仗义侠客,也不贪慕什么权势富贵,做事全凭一个我乐意,尤其爱看热闹。与她曾以为的高冷风范相去甚远。
那么她就给他热闹看,各取所需,也算皆大欢喜。
宋行之蓦然撞上她的目光,下意识地低头瞧了瞧自己。
没什么奇怪啊?
他还没来得及多问,那伙计已经折返回来,向穆亭晚遥遥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穆亭晚也不客气,冲他轻轻点头,便跟着他上了楼。
走了几步,她一回身,见宋行之还站在原地,甚至还挥手招呼,提醒他跟上,笑得春暖花开。
不对劲,十分有十二分的不对劲。
但临门一脚,哪能退却,宋行之攥了攥掌心,运起内力,还是抬步跟了上去。
这几日在旁边看着,他虽然不敢说有多了解她,可也觉着她不是什么宵小奸诈之徒。宋行之对她有几分信任,对自己的实力更有十分自信。
这样一想,宋行之很是心大地甩了甩手腕,还有闲心打量起云锦楼的摆设。
上得楼去,穆亭晚已经毫不拘谨地坐下了,对面一位灰衣老者,默然看着她。
沉寂良久,她竟半分也不急似的,盯着杯中清亮的茶水,偶尔喝上一点。
直到最后,却是那老者打破沉默,且笑且叹:“姑娘心性实在沉着。既如此,便由我来输这一城吧。敢问今日姑娘所示图样,从何而来?又是什么?”
穆亭晚这才抬头:“是什么,阁下心中不是有所猜测吗?”
灰衣老者不动声色地说:“是有猜测,但此物理应长伴先贤,安眠于地底,姑娘年纪尚轻,怎能见过呢?”
穆亭晚望着他,却说:“你今日若是坚持不肯见我,或许我还信你一无所知,既然请了我来,何必拐弯抹角。我不仅知道这东西如今下落不明,我还知道,这并非近日之事,而是早就丢失,难以寻回了。阁下心中,对此想必也跟明镜似的。”
灰衣老者眼皮一跳。
穆亭晚深深地看着他,却道:“虽是死物,可意义非凡,落到有心之人手中,妙用不知几何。而我家老爷恰好有些线索,不如合作,若能寻得,也是一桩机缘。”
此话一出,灰衣老者不禁有些果然如此的感慨。
这姑娘若真孤身一人,岂敢沾染这种事,果然是背靠大山,马前卒子罢了。
他捻了捻长须,道:“若要合作,尊驾难道只派姑娘一人,来与我云锦楼商议么?”
穆亭晚笑笑,眼都不眨地说:“阁下也不是云锦楼主,对吧?毕竟这小小岭藩县,怎会有太多人手浪费于此?待出了此城,甚至是去了京都,自然助者甚众。”
老者仍是犹疑。
他缓缓问道:“即使如此,姑娘的主人为何不寻我们楼主,反要来这偏僻乡镇,与我说这么些话。”
穆亭晚心道这老头儿还挺会抓重点。她脸上却不显山不露水,只笑吟吟地说:“凡事须得循序渐进,哪能一上来就绑在一根绳上呢?况且岭藩县虽小,我看,作用未必小。您说呢,前辈?”
谁还不会找个重点了?
穆亭晚本是想编个盗墓团伙,忽悠两句,也可以显示自己所知的情报比他的多。
可方才她说天成帝的皇龙佩早就丢了,这老头儿是惊讶于她怎么知道,而不是质疑真假。
现代开了墓才知道的事情,一个普通古人是该清楚的么?
云锦楼开得到处都是,穆亭晚不相信这样的秘密会是随便哪个分楼都知道的。能派来这么一个知悉核心秘密的分楼主,既然特殊之处不在于此楼,那么想来是在于此地了。
穆亭晚难免叹息。虽然没有按照楚教授原本的计划直奔京城,但她这开局也算个是非之地啊。神秘的山谷与神医,焦黑的废墟,如今又来个背景雄厚的云锦楼。
她算是彻底惹上事儿了。
不过话说回来,从她答应寻找皇龙佩开始,她就注定安稳不了。那又何必束手束脚的呢?反正她完成任务就回家,管它洪水滔天!
穆亭晚见老者像是被她说中,神情陡然肃穆起来,上下打量着她。她趁热打铁,抬起手来,指了指身旁的宋行之。
“还有这位,便是我主家的暗卫,若是打起来,不输你们的人吧?”
本来还在看戏的宋行之:“啊?”
暗卫?他么?
他想说些什么,又想起答应了她的事,憋屈地咽了下去。
他看热闹素来是有节操的,出尔反尔的事绝对不干。
暗卫……就暗卫好了。
灰衣老者顺着她的手望过去,当下又信了几分。
这少年年纪虽小,实力却不俗。因着没见过他动手,老者难判其深浅,但也能看得出,这绝非一般人家能随便找到的,必是自小培养。
一室静谧,落针可闻,穆亭晚不急不躁,灰衣老者垂眸思索。良久,他忽然问道:“就只是送你们出城?”
效率真高!穆亭晚暗自赞叹,她才在这儿待了多久,他们就查清了她的来意,比徐县令那乌合之众般的衙门有用多了。
虽然她的自投罗网也是原因之一,但这速度的确没得挑。
穆亭晚十分肯定地说:“仅此而已。”
老者终于做了决定,抬手召来一个人,道:“这点事情,老朽倒是可以做主。那便由他跟着你们,三日后出城。在此期间,我会修书一封送给楼主,届时再谈剩下的事情。”
穆亭晚扫了一眼那人,心知这不仅是帮手,更是监视。但她并不担心什么,反正她说的话真假掺半,本来也是要去找皇龙佩的。
多一个人干活是再好不过了。
她露出一个笑来,冲灰衣老者点了点头,说出了今日最真诚的一句话:“那就提前谢过前辈了。我要带出城的东西,您也别忘了。”
老者挥了挥袖,脸上带了几分尘埃落定的轻松,也不似先前严肃,笑了一声道:“那点东西,我还不至于贪墨了你的。且放心吧。”
穆亭晚得了准话,这才拉过一旁的宋行之走了。
出了云锦楼的门,穆亭晚边走边说:“那些财物拉出城去,再过了贡州府,徐县令基本就管不到了。我们便在那附近换了现钱,想法子送回来。”
她说着,忽而有些纳闷。
这人怎么又不搭话?
穆亭晚便回头看他,不偏不倚撞上宋行之探究的目光。
她眨眨眼,神情很无辜很疑惑:“你生气了?”
她不是不知分寸的人,按理来说,不至于把人惹急了才对。
“没有。”宋行之摇头,瞥了一眼这闹市,“在这里不太好说,我只问你一句吧。你当真是在为什么人效命么?”
他今日让她借势撑场面还行,倘若要与高门大户搅合在一起,那宋行之就要考虑一下这热闹还看不看了。
他并不想投靠任何势力。
穆亭晚恍然大悟,没忍住笑了一声,轻咳了一下才说:“当然没有。你难道不知道我方才胡扯了多少。我若有幕后主子,你是他的暗卫么?”
宋行之无言以对。
所以……
到底是怎么做到胡扯得这么煞有介事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