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澄江市机场时,正是傍晚。
舷窗外的云层被夕阳染就绚丽的色彩。丝丝缕缕的熔金沿着云层的褶皱漫开,连带着都镀上了一层暖融的光。
时念卿盯着窗外的云层愣神。
机翼划破的那片云絮白得像棉糖,被夕阳染出淡淡的粉,而她的目光径直穿透了这层柔软,落向万里之外的那片土地。
此时此刻,他所在的那个国度,大约是在凌晨吧。
她垂头,鼻尖轻轻蹭过袖口。
那里还残留着一缕极淡的雪松味,是离开前蹭上衣袖的。
清冽又干净,属于他颈侧的肌肤,属于他温柔而缱绻的吐息,此刻在机舱内循环的空调风里,氤氲成雾。
舱门打开的一瞬,带着湿润水汽的热风涌了进来,混着机场跑道旁樟树的清香。雪松味在湿热的空气里迅速淡下去,像被潮水漫过的沙痕,一点点褪成模糊的印记。
取行李的传送带轰隆地转着,她把缠过布条的行李箱从上面拖下来。
布条是她离开时,为了减声缠上去的。此刻轮子碾过机场光洁的地砖,发出的沉闷异响声,却是格外的突兀。
刚要出接机口,手机一振。
她划开,是叶温臣发来的消息。
叶温臣:【落地了吗?我想你了。】
时念卿:【落地了。】
她拖着行李箱往人群外走。
发送键刚刚按下,手机又震了一下。
叶温臣:【那就好,刚看到你留的便签。】
叶温臣:【等我。】
隔着屏幕,滚热的两字熨帖过来。
灼热顺着指腹蔓延,熨帖了跨越山海的疲惫。
她顿了顿,回复过去:【等你。】
又补充了一句:【晚安。】
电话那头的叶温臣已经从医院回到了公寓,躺在床榻上,空气里浅淡的栀子气息丝丝缕缕地逸散着,隔枕却是空荡一片。
他垂下眼睫,发送过去:【路上注意安全。】
她掐灭了屏幕,没再回复过去。
——
刚走出接机口,一道清亮的女声穿透人群。
林予真朝她挥了挥手:“念念!这里!”
“你怎么来了?”时念卿拖着行李箱走过去,被她一把抱住。
“你老公前天让人给我发消息了啊。”林予真挑眉,伸手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碎发,“说某人脸皮薄,肯定不肯麻烦家里人,让我务必来接。”
“走,先去吃饭。”
林予真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拉杆,“还是那家我俩常吃的江浙私房菜,好久没去了,你都不知道,你不在的时候我有多无聊。”
时念卿弯着唇拆台:“你社交软件上的玩乐分享倒是没停过。”
林予真转头瞪她一眼,伸手掐了把她的胳膊:“那能一样吗?我和他们都是逢场作戏,和宝贝你才是真爱……”
私房菜馆坐落在城南老巷深处,性价比不错。
那时她刚住校,手里的生活费总掐着算,林予真家里宽裕,却从不在她面前摆阔,每次约饭都主动提这家 。
两人坐到了熟悉的八仙桌上,靠着窗。
老板娘端来两碟茶水,笑着问:“还是老样子?龙井虾仁少姜,糖醋小排多放汁?”
“还要点什么?”时念卿拿起菜单,虽然现在早就流行扫码点单,但她还是觉着这样点单多了点烟火气,“这顿我请,算是答谢宝贝你的接机。”
“那我可就真不客气了。”林予真说着,伸手一把抢过菜单,“来六只醉蟹,再来份松鼠鳜鱼,两杯杨枝甘露。”
她补充:“把我的那份杨枝甘露换成金桔柠檬吧。”
林予真抬头看她,略略疑惑:“我记得你最爱喝杨枝甘露的啊?”
她淡淡道:“现在不喜欢了。”
“怎么,某人的工作还没处理完啊?”林予真喝了口茶水,问:“你俩真是的,新婚没多久,还过上两地分居的日子了。”
“他那边的工作应该在收尾了,”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笃定,“反正也不是很久……”
“我怎么瞧着,你根本舍不得人家呢。”林予真啧了一声,夹了块醉蟹给她,“我还是头一回见你,为私人感情推了工作的。”
“你自己都没发现吧,从你落地开始,时不时就要看一下屏幕。”
“你这么想他,干嘛不给他发消息?”
“他工作本来就忙,”时念卿用纸巾擦了擦指尖的蟹油,“他连轴转了那么多天,终于有时间休息,我也没有那么不懂事。”
“他娶你,又不是要你懂事的。”林予真放下筷子,挑眉看着她,“你以为他想休息?说不定你给他发句消息,他能乐得满血复活,再战八百个项目。”
时念卿被她逗笑,往她碗里夹了块最大的醉蟹,“吃你的饭。”
桌上的菜渐渐见了底,糖醋小排的酱汁在盘底凝成琥珀色的印子,醉蟹壳堆得像座小小的红塔,连最后一块桂花糖藕也被分着夹进了碗里。
时念卿放下筷子,仰头喝了口金桔柠檬,冰凉的气泡顺着喉咙滑下去,带着恰到好处的解腻。
“对了,柿子这几天在你家没捣乱吧?”
林予真正用牙签戳着最后一块醉蟹壳,闻言乐了:“捣乱?它现在是我家的‘太上皇’,昨天把我新买的毛线团扒拉到床底,今天早上蹲在鱼缸沿上看鱼,还要跟鱼抢水喝。”
时念卿想象着柿子圆滚滚的身子挤在沙发缝里,耳朵耷拉着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它就是仗着你心软。以前在家,我假装要打它,它立马就会露肚皮装可怜。”
“可不是嘛,”林予真掏出手机,点开相册递过来,“给你看我拍的,昨天它霸占了我的抱枕,睡得四仰八叉,还打呼噜。”
视频里的三花猫果然狼狈,从猫爬架缝隙里探出半张脸,琥珀色的眼睛瞪得溜圆,黑斑在额头上挤成个滑稽的 “囧” 字。
她忍不住笑出声:“视频发我。”
两人每回吃完饭,总要坐着喝上一两小时的茶,不经意间,窗外的暮色已然漫过老巷的屋檐。
老板娘换了壶新沏的龙井,碧绿色的茶叶在玻璃杯里舒展,热气裹着豆香漫上来,把刚才的糖醋味慢慢压下去。
临走时,林予真忽然想起了什么,吞吞吐吐地问:“念念,陆家是不是出事了?”
时念卿顿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林予真问的是陆振修的那个陆家。
她奇怪:“怎么突然问这个?”
林予真想了一下,低声道:“我爸昨天跟我念叨,说陆氏把城西那块老设计工坊卖了。你知道的,当年多少开发商加价都没舍得动。”
林予真这样一提,她也想起一件事来。
前日她帮叶温臣整理财政简报时,看见一条新闻说,陆氏旗下主营传统纹样设计的子公司,被一家名不见经传的投资公司收购了百分之三十的股份,交易价格低得反常。
当时她只当是战略调整,此刻被林予真一提,确实有些奇怪。
“还有更怪的,”林予真皱着眉,我妈去参加拍卖会,说看见陆氏把几件民国时期的银器设计稿拍了,那可是他们博物馆的镇馆藏品之一。主持人说‘委托人急需资金周转’,我妈回来还唏嘘,说陆振修以前总把那些稿子当命根子。”
她喝了口茶,随口道:“可能是……业务调整吧。”
“调整也不至于这么急吧?”林予真显然不信,“我爸说,陆氏最近还在催几个老客户结款,连以前从不计较的尾款都追得紧。你说,他是不是资金链出问题了?”
“别瞎猜了,”时念卿拉了拉林予真的胳膊,“陆家的事轮不到我们操心。”
“也是,”林予真点了点头,“陆振修以前那样对你还有伯母,他们陆家就算破产,他陆振修就算是铃铛入狱也是活该!”
她忍不住笑了,“真真,那个叫锒铛入狱。”
——
叶温臣不在,她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别墅也是无聊。
林予真又说舍不得柿子,她索性就在林予真家住了下来。
这一住,就是两天。
第二天晚上,林予真仗着次日是周末,拉着她在公寓里喝酒。
客厅的落地灯调得昏黄,做足了氛围感。
林予真从酒柜里翻出瓶梅子酒,瓶身上还贴着去年去日本旅行时的标签,“这个后劲小,适合咱们慢慢喝。”
时念卿抱着柿子,舒服地卧躺在沙发里。
林予真给两个玻璃杯倒上酒,琥珀色的液体里浮着颗饱满的梅子,清冽的果香溢散开来。
林予真举杯,“敬咱们念念婚姻美满!”
时念卿抿了口酒,酸甜的滋味混着微醺的暖意漫过心房。
“敬你收留我和这只捣蛋鬼。”她低头戳了戳怀里的猫,柿子懒洋洋地睁开眼,用头蹭了蹭她的手腕,又闭上了。
“你过来,”林予真把手机塞到她怀里,“现在给他发消息,说你想他了,他要是敢说你不懂事,你就让他滚,再也别回来。”
时念卿捏着手机,冰凉的金属壳贴着掌心,屏幕亮起时映出她微红的脸颊。怀里的柿子被惊动了,懒洋洋地抬眼看她,黑葡萄似的眼珠在昏黄灯光下泛着盈盈的水光。
“别闹,”她指尖悬在输入框上,有点发烫,“他在忙工作……”
“只要没死,就能回消息。”
林予真凑过来,手指在屏幕上点了点,“快写,就三个字‘我想你’,多简单。”
借着酒意,她在手机上敲了又删。
最后,发送了一句:【柿子想你了。】
顿了顿,又发过去一张照片。
她抱着柿子,脸颊贴在猫毛茸茸的背上,三花猫的白围脖蹭着她的下颌,黑亮的爪子搭在她的手腕上,像在帮忙遮掩那点羞赧。
客厅的落地灯从斜后方照过来,给她的侧脸镀了层暖黄的光晕,连耳尖的红晕都映得分明。她没露全脸,只拍到鼻尖以下的弧度,嘴角微微翘着,在酒精作用下,挣开了平日的拘谨。
多了几分微醺的媚。
——
宿醉到次日下午,她是被柿子踩醒的。
柿子不知在她枕边蹲了多久,见她睫毛颤了颤,立刻用带倒刺的舌头舔她的脸颊,湿漉漉的。
“别闹……”
她闷哼一声,伸手去推,却被猫顺势钻进被窝,团在她的颈窝处,呼噜声震得她锁骨发麻。
下午的日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被子上投下道金灿灿的光带,里面浮动着细小的尘埃,看得人眼晕。
她下意识摸过床头柜上的手机。
却在看到信息的一瞬,彻底清醒过来。
叶温臣:【老婆,我到家了。】
叶温臣:【老婆,你和柿子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