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单元考的成绩像块冰冷的铁板,沉沉压在沈知鸢的书包最底层。鲜红的“51”分,比上次的38分是进步了,可在那满卷狰狞的红叉和触目惊心的空白面前,这点进步苍白得像一个笑话。尤其当江述白那张几乎满分的卷子被老徐当作范本贴在教室后墙时,那刺目的对比几乎让她窒息。
她低着头,用物理书死死盖住自己的卷子,指尖冰凉。讲台上,老徐的声音还在继续,分析着这次考试暴露的问题,尤其是那道难度直逼竞赛的拓展题。“……全班只有江述白完全做对,思路非常清晰!其他同学,尤其是基础薄弱的,更要……”
“基础薄弱”四个字像针一样扎过来。沈知鸢猛地攥紧了手指,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她不需要提醒!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物理有多烂!一股混合着羞耻和不甘的火焰在胸腔里闷烧,烧得她喉咙发干。
下课铃像救赎。沈知鸢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教室,直奔走廊尽头的洗手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手腕,却冲不掉心头那股沉甸甸的憋闷。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有些苍白的自己,眉心因为长期紧蹙留下浅浅的印痕。镜中人的眼神,像蒙了一层灰,却倔强地不肯熄灭。
回到教室时,位置已经空了。江述白不在。她松了口气,却又觉得这空旷的角落更显得压抑。她沉默地坐下,刚拿出下节课的化学课本,目光却被自己桌面上多出来的一本薄薄的册子吸引了。
那是一本打印装订的资料,封面是干净的白色,没有任何花哨的标题,只简单手写着几个字:“近十年化学竞赛有机部分高频考点及解析”。
沈知鸢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认得这字迹,和物理卷子上那些完美答案的字迹如出一辙——锋利、简洁、透着股冰冷的精准。她几乎是屏住呼吸翻开第一页,里面是密密麻麻却条理清晰的归纳总结,反应机理、合成路线、考点陷阱……全都是她最感兴趣也相对擅长的有机化学领域,而且难度明显高于课堂内容,直指竞赛水准。
谁放的?答案呼之欲出。
她猛地抬头看向旁边空着的座位。江述白的书包还在,人却不见了。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瞬间涌了上来。疑惑?警惕?甚至有一丝……荒谬的、被看穿的难堪?他什么意思?是在嘲讽她物理不行,所以“施舍”点化学资料?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建议回原班级”?毕竟化学好又怎样?在理科班,物理才是真正的通行证!
沈知鸢盯着那本册子,像盯着一块烫手的山芋。指尖悬在空中,犹豫着是把它狠狠塞回江述白的抽屉,还是……翻开它?
最终,对化学本能的热爱和那该死的求知欲占了上风。她咬了下唇,手指带着点负气般的力量,翻开了第二页。目光扫过那些精炼的总结和典型的例题,那些巧妙的结构和反应路径像有魔力,瞬间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她甚至下意识地从笔袋里抽出了笔,在一道复杂的多步合成题旁边空白处,开始尝试推导。物理带来的阴霾,在进入化学世界的这一刻,似乎被暂时驱散了一些。那些碳链、官能团、电子转移,才是她真正感到熟悉和兴奋的领域。
沉浸其中的沈知鸢没有注意到,教室后门,一道颀长的身影无声地靠在门框边。江述白手里拿着刚从办公室带回的竞赛通知单,目光却穿透教室略显嘈杂的空气,精准地落在那个角落。
沈知鸢低着头,长发有几缕滑落颊边,遮住了部分侧脸。她一手按着那本白色册子,另一只手握着笔,正在草稿纸上快速书写着什么。她的眉心依旧是微蹙的,但那种紧绷的、仿佛随时要断裂的焦躁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专注的思索。阳光透过窗户,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随着她思考时无意识的轻微转动而跳跃。
她看得极其投入,连笔尖在纸上的沙沙声都带着一种不同于解物理题时的流畅节奏。
江述白静静地看了几秒。他清晰地看到沈知鸢在推导到某一步时,笔尖顿住,眉心拧紧,但很快,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眼中倏地亮起一点微光,笔尖立刻又飞快地移动起来,嘴角甚至无意识地向上牵起了一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
那一点微光,和那个转瞬即逝的弧度,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江述白平静无波的眼底,漾开了一圈极其细微的涟漪。他握着通知单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
就在这时,林晚晚像只轻盈的蝴蝶,从隔壁班飞了过来,目标明确地扑到沈知鸢桌边,带来了新的喧嚣:“鸢鸢!好消息!下个月市里化学竞赛开始报名了!老张说这次名额多,按兴趣和潜力推荐!你肯定……”
林晚晚的声音在看到沈知鸢面前那本陌生的白色册子时戛然而止,她好奇地探头:“咦?这是什么?新买的复习资料?” 她伸手就想拿起来看。
沈知鸢像是被惊醒,猛地合上了册子,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一阵风。“没什么。”她的声音有点干涩,带着点欲盖弥彰的味道,顺手把册子塞进了抽屉深处。
“神神秘秘的……”林晚晚撇撇嘴,注意力立刻又回到竞赛上,“说真的,化学竞赛!你的主场啊!物理不行咱化学顶上!狠狠打某些人的脸!”她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江述白空着的座位,语气愤愤。
沈知鸢没接林晚晚关于“打脸”的话茬,只是问:“报名有什么要求?”
“老张说主要是校内选拔测试,结合高一期末化学成绩和潜力评估。”林晚晚压低声音,“我听说,江述白好像不打算报化学竞赛,他重心在物理和数学那边。所以,你的机会很大!”
江述白不参加化学竞赛?沈知鸢的心莫名地落了一下,随即又涌上一股更复杂的滋味。是庆幸少了个强大的对手?还是……一种微妙的失落?仿佛自己重视的战场,在对方眼里根本不值一提?她甩甩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抛开。
“知道了。”她点点头,心里那点因为化学而燃起的火苗,似乎被林晚晚带来的消息又添了一把柴。
下午的化学实验课,是沈知鸢一周里难得的、能彻底放松紧绷神经的时刻。
实验室里弥漫着各种化学试剂特有的、略显刺鼻却让她感到安心的气味。通风橱低沉的嗡鸣是背景音。沈知鸢穿着不太合身的白大褂,戴着护目镜,站在实验台前,正专注地配置着硫酸稀释液。她小心地将量筒里的浓硫酸沿着玻璃棒缓缓注入盛有水的烧杯中,动作标准而稳定,眼神里是全然的投入。烧杯里透明的液体因为放热反应而微微冒着白气,在她护目镜后专注的眼底映出微小的光点。
只有在这里,在试管、烧杯和精确的刻度之间,在那些奇妙变化的颜色和气味里,她才能找回那种纯粹的掌控感和探索的兴奋。物理带来的挫败感被暂时隔绝在实验室的白色大门之外。
实验进行到需要转移热浓硫酸的步骤。沈知鸢用坩埚钳夹起那还在微微冒烟的烧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准备将其中的液体倒入另一个锥形瓶里。她的动作已经足够谨慎,然而,就在倾倒的瞬间,旁边一个同学抱着沉重的仪器箱匆匆经过,手肘不经意地撞到了沈知鸢的手臂!
“啊!”沈知鸢低呼一声,手臂猛地一晃!
滚烫的、浓度不低的硫酸溶液瞬间失去了控制,从烧杯口泼洒出来!带着强烈腐蚀性的液体如同狰狞的小蛇,直直朝着她没被白大褂完全覆盖的手背和小臂窜去!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刺鼻的酸味混合着灼热的蒸汽扑面而来,死亡般的威胁感让沈知鸢的大脑一片空白,瞳孔骤缩!
就在那千钧一发的瞬间——
一道身影以快得惊人的速度从她侧后方切入!一只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狠狠向后一拽!同时,另一件深蓝色的校服外套像一面盾牌,带着风声,“唰”地一下兜头盖下,严严实实地裹住了她即将被硫酸淋到的手臂!
“滋啦……”
轻微的、令人牙酸的腐蚀声透过厚厚的校服布料闷闷地传来。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沈知鸢惊魂未定,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僵硬地低头,看着自己被深蓝色校服紧紧裹住的手臂,鼻尖充斥着浓硫酸刺鼻的气味和布料纤维被腐蚀的焦糊味。护目镜后的眼睛瞪得极大,残留着未褪的惊恐。
周围响起一片惊呼。老师和其他同学焦急地围拢过来。
“怎么样?烫到没有?”
“快!去冲水!用大量清水冲洗!”
混乱中,攥着她手腕的那只手缓缓松开。沈知鸢这才迟钝地抬起头,看向挡在她身前的人。
是江述白。
他站在她和溅落的硫酸之间,距离很近。沈知鸢甚至能看清他额前因为刚才迅猛的动作而微微汗湿的碎发,和他线条冷硬的下颌线。他脸色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嘴唇抿得比平时更紧,唇色有些发白。那双深黑的眼眸,此刻正沉沉地看着她,里面翻涌着一种沈知鸢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尚未完全散去的凌厉,有后怕的余悸,还有一种……近乎灼人的审视。
他的目光扫过她被校服裹住的手臂,又抬起眼,直直撞进她的眼底。那眼神太深,太沉,像是要穿透护目镜,看进她灵魂深处去。
沈知鸢被这眼神看得心头发慌,残留的恐惧和一种莫名的、被看透的狼狈交织在一起。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将被校服裹住的手臂从他身前抽了回来,动作带着抗拒和疏离。
“多管闲事!”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却又刻意地裹上了一层冰壳,冷硬无比。
江述白的眼神,在她抽回手臂说出那四个字的瞬间,倏地一凝。那里面翻涌的复杂情绪,像是被瞬间冻结了,只剩下冰冷的、深不见底的潭水。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慢地收回了目光,不再看她。他弯腰,捡起地上那件被硫酸灼烧出几个焦黑破洞的深蓝色校服外套,动作有些僵硬。然后,他侧过身,对着匆匆赶来的实验老师,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只是略有些低沉:“老师,溅落的硫酸需要处理,在那边。”
说完,他拿着那件报废的校服,径直走向旁边的紧急冲洗台,拧开了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哗哗地冲刷着他骨节分明的手——那双手,刚刚在千钧一发之际,毫不犹豫地抓住了她。
沈知鸢站在原地,手臂上还残留着被他攥过的力道和温度,以及……那件校服裹上来时瞬间的、带着他气息的、奇异的安全感。但“多管闲事”四个字,像冰锥一样悬在两人之间。
实验课剩下的时间在混乱和心有余悸中度过。沈知鸢被老师要求用大量清水反复冲洗手臂,确认只有轻微灼红没有大碍后才被放行。回到教室,气氛异常沉默。江述白的座位空着,那件被硫酸毁掉的校服也不见了踪影。
晚自习,沈知鸢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看化学竞赛资料,可白天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总是不受控制地跳出来——烧杯中泼洒的刺目液体,那瞬间逼近的灼热感,还有……江述白冲过来时凌厉的眼神,和他最后那冰冷沉默的侧脸。她烦躁地合上资料,拿出物理习题册,试图用更痛苦的折磨来转移注意力。
江述白的座位依然空着。直到晚自习快结束,他才回来,身上换了一件干净的、同款的深蓝色校服外套。他目不斜视地坐下,仿佛下午的一切从未发生。只有靠近了,才能隐约闻到他身上残留的、淡淡的实验室清洁剂的味道。
放学时,沈知鸢收拾书包,目光扫过江述白那边。他正把一本厚厚的竞赛书塞进书包。鬼使神差地,沈知鸢从自己书包里拿出那本白色的“近十年化学竞赛有机部分高频考点及解析”,动作有些僵硬地放到了江述白的桌角。
“这个,”她的声音干巴巴的,没什么起伏,“还你。”
江述白塞书的动作顿住。他侧过头,目光落在那本白色的册子上,又缓缓移到沈知鸢脸上。他的眼神很深,像探不到底的寒潭,里面没有沈知鸢预想中的嘲讽或冷漠,只有一种她看不懂的、沉沉的平静。他就那样看着她,看了足足有两三秒。
然后,他伸出手,不是拿起那本册子,而是……将它轻轻推回了沈知鸢的桌面。
他的指尖修长,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用不着。”他开口,声音低沉,像蒙了一层夜雾,听不出情绪,“扔了也是浪费。”
说完,他不再看她,拉上书包拉链,起身离开了。背影在教室的灯光下拉得很长,透着股挥之不去的冷寂。
沈知鸢愣在原地,看着被推回来的白色册子,又看看江述白消失在门口的背影。那句“用不着”和“扔了也是浪费”,像带着倒刺的钩子,在她心口划了一下。她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是松了口气?还是……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憋闷?
她默默地将那本册子重新收进自己的书包,指尖触到冰凉的封面。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微凉的触感。
深夜,万籁俱寂。江述白的房间还亮着灯。
他靠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的不是竞赛题,而是一张空白的草稿纸。台灯的光线将他紧绷的下颌线条勾勒得愈发清晰。他手里握着一支笔,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金属笔杆上反复摩挲。
眼前挥之不去的,是下午实验室那惊魂的几秒。
——烧杯脱手时,她骤然放大的瞳孔里纯粹的惊恐。
——浓硫酸刺鼻的气味和灼热蒸汽扑面而来的死亡气息。
——自己抓住她手腕时,那纤细腕骨下急促跳动的脉搏。
——校服裹住她手臂时,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的瞬间僵硬和细微颤抖。
——以及最后,她抽回手臂,那句带着颤音却冷硬如铁的“多管闲事”。
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带着强烈的感官印记,反复冲击着他的神经。尤其是她最后那个眼神,冰冷、抗拒,像在看一个……入侵者。
一种陌生的、强烈的烦躁感席卷了他。他猛地将手中的笔拍在桌上,“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他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试图将那些混乱的画面和情绪驱赶出去。
没用。
他重新坐回桌前,目光落在空白的草稿纸上。仿佛只有那些冰冷的符号和逻辑,才能镇压此刻内心的无序。
他拿起笔,不是解题。
笔尖悬停,落下。
不是公式,不是定律。
一个又一个清晰、冰冷的化学分子式,被以一种近乎刻板的精准,书写在洁白的纸面上:
H?SO?
H?SO?
H?SO?
H?SO?
……
分子式排成了沉默的队列,占据了半页纸。每一个“S”和“O”都写得棱角分明,带着压抑的力量。写满半页后,他的笔尖终于停顿。
他盯着那满纸的 H?SO?,眼神幽深。片刻后,他另起一行,笔尖落下,开始书写的不再是分子式,而是冰冷的物理符号:
设:危险系数 D = f (硫酸浓度 C, 泼溅速度 V, 接触面积 S)
已知:C = 38% (巧合?她物理51分,上次38分…)
V = 瞬时高速 (源于意外碰撞)
S = 目标手臂皮肤有效面积 (纤细…)
推导:
瞬时应激反应速率 R ∝ D
而 D 极大时,R 触发肢体介入行为 (如:拉扯、覆盖防护)
观测:介入行为发生时,心率增量ΔP 异常显著。
ΔP >> 正常运动或解题时的心率波动值。
分析:ΔP 峰值出现时刻 = 危险解除临界点 + 目标抗拒行为发生时刻 (如:“多管闲事”反馈)
……
笔尖在纸上快速滑动,留下严谨却冰冷的推导链条。最终,箭头指向一个结论:
心跳异常增量ΔP ∝ [危险系数 D]? × (1 + 目标抗拒因子 K)
其中 K = g (目标排斥眼神强度, 疏离言语力度…)
推论:目标个体(沈知鸢)危险系数 D 存在不可预测突发性。
为维持系统(自身)稳态,需建立实时风险监控模型,预判危险系数 D 变化趋势。
写完最后一个符号,江述白停下笔。他靠向椅背,目光沉沉地落在自己推导出的那个公式和结论上。纸面上冰冷的符号和逻辑链条,像一张无形的网,试图将他心中那团混乱的、灼热的、带着后怕和某种更深层悸动的情绪,强行归纳、约束、定义。
窗外的月光很冷,透过玻璃,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小片模糊的光影。房间里只剩下他微不可闻的呼吸声,和纸上那些沉默的 H?SO? 分子式、以及那个试图将心跳异常归结于“风险监控”的冰冷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