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学竞赛校内选拔的消息像投入沸水的冰块,在七班激起一阵短暂的喧腾后又迅速沉寂于日常的题海之中。报名表最终贴在教室后墙时,沈知鸢的名字安静地躺在中间靠上的位置。没有江述白。这个认知让沈知鸢在暗自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像吞了颗裹着糖衣的酸梅,后味泛着说不清的涩。
选拔考定在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占用大阶梯教室。考试前一天的晚自习,空气里弥漫着无形的焦躁。沈知鸢正对着那本白色的“高频考点”做最后的梳理,指尖无意识地将书页边缘捏得微微发皱。一道阴影落在她的习题册上。
“沈知鸢。”江述白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沈知鸢从化学分子式中抬起头,蹙眉看向他。
一张对折的、边缘整齐的纸片被放在她摊开的书页上。是那种最普通的A4打印纸。
“老徐让转交的,”江述白的目光掠过她手下的白色册子,又平静地移开,落在她脸上,“物理错题重做清单。周一交。”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通知收作业,说完便不再看她,低头继续演算他面前那本厚得令人绝望的竞赛题集。
沈知鸢盯着那张纸片,像盯着一块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物理错题重做清单?偏偏在化学竞赛前夜?她几乎能想象出老徐说这话时那副“为你好”的表情。一股冰冷的烦躁瞬间顶了上来。她伸手,带着点发泄的力道,一把抓起那张纸片,看也没看,直接揉成一团,狠狠塞进了桌肚最深处。动作幅度不小,带得桌面微微震动。
旁边的江述白笔尖一顿,在纸上留下一个突兀的小墨点。他没有抬头,只是几不可察地抿了下唇,握笔的手指收紧了些。眼角的余光里,是沈知鸢绷紧的侧脸和周身散发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低气压。他沉默地抽出一张新的草稿纸,覆盖在那个墨点上,继续书写。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两人之间这片冰冷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选拔考当天下午,天色有些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空气闷得让人透不过气。阶梯教室被临时布置成考场,桌椅拉开距离,弥漫着一种肃杀的安静。距离进场还有最后半小时,沈知鸢抱着复习资料和笔袋,独自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做最后的准备。指尖冰凉,心跳比平时快一些,不是因为紧张,而是一种混杂着期待与证明欲的兴奋。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笔袋,习惯性地去摸那支陪伴了她整个初三和高中上半年的黑色按动笔——笔身磨砂的质感,恰到好处的重量,是她书写时的“老伙计”。
空的。
指尖在笔袋里反复摸索,只有几支备用的水笔芯和涂卡铅笔冰冷的塑料外壳。那支熟悉的黑色笔身,不见了。
沈知鸢的心猛地一沉。她迅速把笔袋里的东西全部倒在桌面上,哗啦一声轻响。没有。她又低头检查书包的每一个夹层,甚至把复习资料也快速翻了一遍。依然没有那支笔的踪影。
冷汗瞬间从后背冒了出来。那支笔用得极其顺手,是她考试时的“定心丸”。现在……难道是昨天塞物理清单时动作太大,掉出去了?还是落在教室了?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回教室找显然来不及了。一种计划被打乱的慌乱感攫住了她,她看着桌面上那几支陌生的备用笔,手指因为无措而微微发抖。
就在她心乱如麻,几乎要放弃,准备随便抓一支备用笔硬着头皮上阵时——
一支崭新的、通体漆黑、款式简洁的按动笔,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无声地放在了她的桌角。
沈知鸢猛地抬头。
江述白不知何时站在了她桌边。他身上也带着即将参加物理竞赛加课的痕迹,书包斜挎在肩上。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副冰封般的平静,只是额角有细小的汗珠,呼吸似乎比平时快了一丝,不仔细看几乎无法察觉。他的目光落在沈知鸢略显苍白的脸上,又扫过她桌面上那堆散乱的笔和空荡荡的笔袋。
“拿着。”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点运动后的微哑,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平淡,“超市打折,买多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甚至没等沈知鸢做出任何反应,便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物理竞赛加课的教室方向走去。深蓝色的校服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拐角,快得像一阵风。
沈知鸢愣在原地,目光怔怔地落在那支崭新的黑色按动笔上。笔身是冰冷的塑料触感,在窗外灰蒙蒙的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泽。“超市打折”?“买多了”?这种蹩脚到近乎敷衍的理由……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指尖掐进掌心,试图压下心头那股翻涌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是荒谬?是恼怒?还是……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解围后的狼狈?
时间不容她多想。监考老师已经开始催促进场。沈知鸢咬了下唇,几乎是带着点负气的意味,一把抓起了那支笔。冰冷的笔身硌着掌心,带着那个人的气息和那个可笑的理由。
选拔考的题目难度不小,有机合成路线迂回曲折,机理分析陷阱重重。沈知鸢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摒弃一切杂念。她握着那支陌生的笔,起初觉得异常别扭,笔杆的粗细和重量都和她惯用的那支有些微差异。但渐渐地,那支笔似乎也适应了她的书写节奏,出墨流畅均匀,在答题纸上留下清晰的字迹。那些复杂的结构式、反应方程式、逻辑严密的推理过程……笔尖划过纸张,沙沙作响,竟也带着一种奇异的流畅感。化学的世界在她面前重新变得清晰而充满挑战的乐趣,暂时驱散了笔丢失的阴影和……那个送笔的人带来的干扰。
两个小时的考试结束,沈知鸢随着人流走出阶梯教室,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考得如何她心里大概有数,尽力了,剩下的交给评判。她低头,看着手中那支黑色的笔,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笔杆。
鬼使神差地,她轻轻拧开了笔杆的后盖,想看看里面的笔芯型号——万一以后需要替换呢?
透明的塑料笔芯被抽出一半。就在笔芯尾部,靠近金属弹簧的位置,一行极其微小、几乎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的字迹,被用极细的针管笔刻了上去:
“H?SO?事件补偿系数 k=0.5”
沈知鸢的脚步猛地顿住。
她站在喧嚣散尽的走廊中央,午后的光线透过高窗斜斜地打下来,在她脚边拉出长长的影子。周围是考生们放松的交谈声、对答案的争论声,一切背景音都仿佛瞬间被拉远、模糊。她的全部感官都聚焦在指尖那根冰凉的笔芯上,聚焦在那行微小的、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她脑海的字迹上。
H?SO?事件补偿系数 k=0.5
每一个字母,每一个数字,都带着江述白那种标志性的、冰冷的、近乎刻板的精准感。像一道严谨的物理公式,被强行刻在了这个化学竞赛的载体上。
补偿?系数?0.5?
什么意思?是计算他损失的那件校服价值的一半?还是……把他那次“多管闲事”的行为,量化成了一个冰冷的数值?0.5,是代表半心半意?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属于他逻辑世界里的折中?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被冒犯的荒谬感和无法理解的怒火,猛地冲上沈知鸢的头顶。她握着笔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指尖冰凉。她猛地将笔芯塞回笔杆,用力拧紧后盖,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像是要把那行字连同那个荒谬的“补偿”彻底封印。
她把那支笔狠狠攥在手心,冰冷的塑料硌得生疼。胸腔里像塞了一团浸了冰水的棉花,又冷又堵,沉甸甸地往下坠。她抬起头,望向物理竞赛加课教室的方向,眼神冰冷得能淬出冰渣。
江述白结束物理竞赛加课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教学楼里空荡荡的,只有零星几个教室还亮着灯。他背着书包,独自走在寂静的走廊里,脚步声在空旷中显得格外清晰。路过下午化学选拔考的大阶梯教室时,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扫过紧闭的门扉,随即又面无表情地移开。
回到家,客厅里亮着暖黄的灯光。江母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他回来,脸上立刻露出温和的笑意:“述白回来了?竞赛加课怎么样?累不累?”
“还行。”江述白简短地应了一声,换了鞋,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
“对了,”江母像是想起什么,对着他的背影说道,“刚才你沈阿姨打电话来了,问鸢鸢化学竞赛考得怎么样。我说你下午物理加课,可能不知道。她还说鸢鸢最近好像压力挺大的,让你在学校……嗯,多关照一下。”江母斟酌着用词,语气里带着点长辈特有的关切和委婉。
江述白握着门把手的手,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他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推门进了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隔绝了客厅的灯光和声音,房间里只剩下书桌上台灯投下的一小片冷白的光晕。江述白放下书包,却没有立刻坐下。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和远处零星的灯火,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窗框上敲击着。
母亲的话在耳边回响。“多关照一下”……他眼前浮现出下午阶梯教室外,沈知鸢接过那支笔时,那瞬间错愕后又迅速覆上冰霜的眼神。还有笔芯上刻下的那行字……她看到了吗?会是什么反应?愤怒?冷笑?还是……彻底的无视?
一种从未有过的、难以名状的烦躁感,像细密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心脏。他猛地转身,走到书桌前坐下,动作带着点生硬的力道。他需要做点什么,需要那种熟悉的、由绝对逻辑和冰冷符号构建的秩序感,来镇压此刻内心的无序和……那丝陌生的悸动。
他抽出一张空白的草稿纸。纸张在灯下白得刺眼。
笔尖悬停,落下。
不再是化学分子式,也不是物理定律的推导。
这一次,是冰冷的变量定义和逻辑推演:
设:行为A = 特定情境下对目标个体(沈知鸢)实施物品转移(送笔)
动机M = 补偿心理驱动 (源于H?SO?事件责任归属模糊及目标抗拒反馈)
预期目标G = 降低目标个体排斥因子K值 (见H?SO?事件推导模型)
已知:
补偿系数k=0.5 (主观赋值,基于校服损失价值及事件责任模糊度估算)
行为A执行时,观测到目标个体:
初始状态:焦虑值↑ (笔丢失)
接收行为A后:表情凝固,眼神温度↓ (观测数据)
后续反馈:未知 (笔芯刻字信息传递率及解读方向未知)
风险评估:
行为暴露风险 R_exp = f(行为动机M被解读准确度)
若M被解读为“施舍”或“嘲讽” → R_exp ↑↑↑ →目标K值↑↑ →预期目标G完全背离
若M被解读为“单纯帮助” → R_exp ≈ 0 → K值↓? (存疑,目标个体排斥基线较高)
收益评估:
潜在好感增益 ΔF = k ×理论最大补偿值 × (1 - K)
(其中K值受历史事件及目标个体性格影响,初始值偏高)
现实:ΔF 预期值极低,且存在负值可能 (K值上升导致ΔF为负)
结论:
行为A的风险值 Risk = R_exp ↑
预期收益 Gain = ΔF ≈ 0 或负值
风险收益比 = Risk / |Gain| → ∞ (趋向无穷大)
最终解:行为A为高风险、负预期收益操作。重复执行概率 P(repeat) ≈ 0。
写完最后一个冰冷的符号和结论,江述白停下了笔。
他靠向椅背,台灯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他的神情显得有些晦暗不明。他盯着纸面上那个指向“高风险负收益”的箭头,以及最后那个斩钉截铁的“P(repeat) ≈ 0”。
房间里只剩下他均匀却略显沉重的呼吸声,和纸上那些试图将一场带着心跳杂音的“送笔”强行纳入冰冷公式的符号。那些符号沉默着,却仿佛带着无声的喧嚣,嘲笑着他推导链条中某个无法被量化的、名为“沈知鸢”的巨大变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