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从长廊上慢慢走回去,冯轶终于开口:“那位师妹与你相识?”
为何他对此人毫无印象。
谢行之走路姿态散漫,束着的黑发在背后甩来甩去,他不喜白惨惨的弟子服,总爱穿一身红衣,不过今日他觉得弟子服也挺好看的。
“没关系啊,这不就认识了。”
冯轶表情疑惑:“我以为你是来找她组队的。”
仙人有隔,修士需于四界中体验人生百苦,积德行善,体悟出自己的道才能飞升成仙。
比如国师,就是距离仙人只有一步之遥的修士。而开创蜀山学宫的仙尊宋熙嘉长居璇玑殿,是这凡间唯一的真仙。
因此,蜀山学宫每年都会有弟子下山历练,谢行之带着他的朋友们整日斗鸡走狗,硬是拖拉到了现在。
谢行之算了算,他自己,周扶白,沈知意,冯轶,一共也就四个人。
“就算加上云枕月也还差一人。”
学宫规定是至少六人,谢行之的朋友们也分级别,从前世到现在真正能让他托付的性命的其实也不多,队伍迟迟没定下来。
“周扶白没告诉你吗,他要把他孩子带上。”
谢行之反应了两秒,才把周扶白的“孩子”和陈梨对上号。
他拍着冯轶的肩膀狂笑了三声:“有意思。”
周扶白他家的情况他也了解一点,三年前一个女孩带着书信和婚书上山,说是他的未婚妻。
谢行之从来没见过周扶白露出这样震惊的表情,他父母已逝,竟不知道他还有个小时候定下的婚约。
也不知道两人谈论了什么,后来周扶白事无巨细地负责陈梨的生活,直到陈梨成功筑基,周扶白找他喝酒,期间无数次叹气,张嘴想说些什么又慢慢合上。
这大概是周扶白持身自律的人生中唯一一次例外。
想到这里谢行之嘴角的笑意又慢慢消失,前世陈梨在秘境中意外身亡,谢行之得到消息赶来,周扶白右边的袖子空空荡荡,单手抱着尸体不发一言,从此往后他的剑气变得更加冷冽,隐隐有走火入魔的征兆。
甚至周扶白还想让他把那具死得透透的尸体炼成傀儡。
谢行之当场骂了他一顿,周扶白闭门谢客,两人关系降至冰点。
那日周扶白把他扔到沈知意的医馆便转身离开,谢行之喘着一口气笑他:“哈……周扶白,不会我还没死你就先死了吧。”
周扶白停下脚步,终究什么也没说,到他死之前两人都没见上一面。
谢行之看向旁边的人。
冯轶是半妖,当年妖域储君之争他不得已率先离开,后来四界动荡,他的头颅被当做战利品呈到妖王面前。
一个僵尸傀儡,一个断臂剑修,一个无头半妖,还有一个仙门叛徒,到头来他们几人中只有沈知意活得还算个人。
冯轶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搓了搓手臂:“你什么眼神?”
谢行之拍了拍他,又挥了挥手转身走向清律堂。
“好好保重。”
冯轶一脸莫名:他已经很重了?
清律堂他也来过不少次,谢行之靠在墙上把玩手上的扳指,听隔壁在给炼气期的小萝卜头们做科普。
“混沌之初,盘古开天,身化万物,九天清气谓之仙,残念异化是为魔。洪荒大地,飞禽走兽,草木精怪,后天生灵通而化形者成妖,女娲循天地演化抟土造人,至此四界初定……”
沈以洵迟迟不到,他百无聊赖,甚至在清律堂练了套剑舞,又想起云枕月吃枣糕的模样,脸颊鼓鼓的,眼神还很警惕,好像下一秒就要被符真子发现了。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罚站很好笑?”
沈以洵冷冰冰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走路悄无声息,常年戴着一张死人脸。
说实话,如果让谢行之从嫌疑人名单里指认一个最像内奸的,必是面前这位引玄阁阁主了。
但话又说回来,坏人是不会把坏人写脸上的,所以谢行之不会对沈以洵有什么意见的——
才怪。
沈以洵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他一顿,包括但不限于“目无尊长无视纪律”,“国师当年眼瘸才会把你送进来”,“还是收拾收拾回家做你那个纨绔世子吧”。
谢行之等了又等,实在不耐烦,掀了掀眼皮:“说够了没有。”
沈以洵顿住了,看着谢行之面无表情的脸,好像刚想起他的身份,拿了个木牌扔给他:“自去领罚。”
谢行之单手接住木牌在空中抛了一下,转身便走。
沈以洵背着手,听见他走路时腰带上那一堆玩意叮铃当啷,想到他今日又没穿弟子服,忍了又忍,转身用手指着——
谢行之用了个疾风符,很快就没影了。
他算是隐听阁的常客了,今日负责的又是沈知意,也不知道她一个百草阁弟子干什么天天在隐听阁值守。
隐听阁更像是一座由木牌围合成的高塔,沈知意听见动静从书里抬头,挥手从墙上取下刻着“神工阁法器交易”的木牌抛给他,又低下头继续啃书。
这是隐听阁内最简单最快速的任务了,谢行之向来只选最轻松的做,不过今天呢他打算换一个。
他敲了敲沈知意面前的桌子:“有没有天音阁的任务。”
沈知意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上上下下扫视了他一眼。
大概是吃错药了,沈知意也没管,她心里被草药学搞得正烦,四面环视了一圈:“没有。”
谢行之歪了歪脑袋,有点不可思议:“一个任务也没有?”
沈知意清楚得很:“天音阁有个师妹,昨日刚把下周的任务都领走了。”
谢行之表情微妙,好了,他知道是谁了。他还以为她和他一样是受罚了,谁知道云枕月把学院任务当副业,这么神奇又有趣的师妹,前世他居然不认识。
沈知意看着谢行之表情从惊讶到了悟,还露出一丝笑意。她神色复杂,这人绝对吃错药了。
“……你是出了什么毛病?”
虽然她还没有突破金丹期的瓶颈,但她起码也算是个医修,早治疗肯定没错。
谢行之摆了摆手没多说:“这样吧沈知意,你把天音阁的任务再复刻一份给我呗。”
“……你当学院任务牌我刻的?”
沈知意一脸“你不要在这没事找事”的表情,突然想到了什么。
她装作不经意提起:“那个小师妹好像还领了一个整理藏书阁的任务,这个任务还有一个牌子。”
谢行之语调欢快:“这个也行。”
沈知意抬手召来任务牌,一边做记录一边语出惊人:“你跟云师妹这事还有谁知道,周扶白他们知道吗?”
谢行之打断她,义正言辞:“你不要空口污蔑我和云枕月的关系。”
他顿了顿:“我和她就是普通朋友。”
还是他单方面认定的普通朋友。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沈知意没说话,她还什么都没问呢。
谢行之走后,隐听阁寂然无声,沈知意把书盖上,看向墙上挂着的一个个木牌。她面容沉静,身无珠翠,发上只有一根形制古朴的木簪,像是被困守在此处的木神像。
阳光透过高窗,空气中尘埃漫天飞舞,灯漏时辰流转,清风明月悄然而至。
她欣喜地回头:“您来啦。”
——
云枕月夜晚也要照常进行她的普通人生活。
藏书阁的任务很麻烦,但灵石给的也多,最重要的是,晚上不会有人冒出来和她说话。
“你为何会在此处?”
云枕月看着面前这个人装模作样拿着个浮尘清理书柜,怀疑自己被盯上了。
谢行之露出虎牙:“我被夫子罚了,在清理藏书阁。”
他凑到云枕月跟前:“云师妹,好巧呀,在这也能碰见你,我们真有缘。”
云枕月翻看他的任务牌,确实是写的“清理藏书阁”。
除了她没人会选这个任务,她还是第一次和人合作做任务。
云枕月有点不爽,但师父说过,做人要有来有往,谢行之和她分享糕点,那她也应该和谢行之分享任务。
“好吧,”云枕月看向他手里的拂尘:“你清理书柜,我归类书籍。”
谢行之乖巧点头。
过了一会。
“云枕月,这个桌子要清理吗?”
云枕月回忆了一下:“要的。”
“云枕月,这个夜明珠要不要扫?”
云枕月声音淡淡:“不用。”
“云枕月,这个……”
云枕月走到他面前,夺过他手上的拂尘,指了指旁边的椅子:“你坐在那,这个任务我自己做,你不必再说话了。”
谢行之笑眯眯用气音夸了一句:“云枕月,你好凶啊。”
他前世和她第一次相遇她就是这么凶的。
云枕月没理他,将拂尘放回原处,掏出清洁符念了个咒。
符纸在她手上散为光点,整个藏书阁的书架都开始晃动,细小的光点汇成十几道金色的光流,如同织线在尘埃与晦暗处穿梭。云枕月处于光芒中央,头发随着衣袖轻舞,整个人像在发光。
谢行之被光蛊惑,专注地望着她。
云枕月其实是非常乖巧漂亮的长相,但她眼神淡漠,姿态端严,像是触摸不到的自在的云朵,像是一轮悬在天空中的明月——无情之人偏偏长了一副有情之相。
直到所有光点散开,浩瀚书海焕然一新,谢行之托着下巴,目光透过微尘:“云枕月,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不。”
云枕月想都没想,干脆利落地再次拒绝了他。
谢行之不死心:“你对朋友有什么要求吗?”
云枕月表情冷冷淡淡:“我不需要朋友。”
谢行之趴在椅背上胡言乱语:“但是我需要朋友,每个人都要交朋友的,没有朋友就会死掉,好可怜的。”
不知触发了什么关键词,云枕月冷不丁回了一句:“好。”
谢行之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椅子失去平衡倒下,他一脸震惊抬起头。
云枕月低头和他对视:“我答应你了,我们现在是朋友了。”
谢行之扶起椅子,绕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怀疑这个云枕月被调包了:“不是……为啥啊?”
云枕月有些不开心:“你反悔了?”
要不是想到她见过的大部分同门都有朋友,没有朋友显得太过特别,她才不会答应这个假朋友邀请。
谢行之又笑了,他摇了摇头,眼神亮晶晶地看向她:“我很开心,云枕月朋友。”
对方态度软化一点他就开始得寸进尺:“云枕月,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组队历练?”
云枕月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谢行之心里乐开了花。
但云枕月想得很简单,她原本打算参与学宫的随机分配,下山后她就自己一个人走。不过既然谢行之提出来,她就随便答应了,反正对她来说队友是谁都没区别。
谢行之边整理书边琢磨云枕月的心思,在他胡言乱语说了一通后云枕月突然就答应了,代入云枕月的想法,真相简直不要太好猜。
他心不在焉,云枕月突然靠过来,抽出他刚刚放进去的书:“你放错位置了。”
云枕月离得有点近,谢行之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和她的人一样,是很淡的夜晚的松木香。
“你耳朵红了。”
云枕月表情认真,像在宣读一个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