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我比平时早到了二十分钟。书包里装着精心准备的数学辅导计划——当然还有《数学之美》，以及配上的她最喜欢的向日葵插图。

    教室里空无一人，阳光依旧那么温暖，斜斜地照在陆昭昭的座位一角上。我坐下，发现陆昭昭的课桌上凌乱的涂鸦里，又刻了一行小字：数学是另一种诗。而仔细看的话你还会发现，在其上有一个数学符号，小小的，那就是∞。

    我真的很开心能够帮到陆昭昭，也很开心能够当她的一个倾诉对象。这样的感觉......总之比起当一个刻板的人来说要好得太多。

    公告栏上有一张新出的海报吸引了我的注意：“第十五届校园诗歌大赛征稿启事”。截止日期是下周五，获奖作品将要刊登在杂志《新芽》上。

    “偷看什么呢，强迫症先生？”陆昭昭的突然出现，使我绷直了脊背。她今天扎了两条乱糟糟的麻花辫，额前碎发东一绺西一绺的，发梢还沾着水珠，像是刚洗把脸就过来了，仍然那么独特，像太阳一般耀眼。

    “诗歌比赛，”我指了指公告栏上的海报，“你应该参加。”

    她扫了一眼海报，表情瞬间冷了下来：“不了，谢谢。”她把书包重重地摔在了书桌上：“那些比赛都只喜欢规规矩矩的押韵诗，而且，评委还都是一些老头子。”

    “可是你的作文——”

    “那不一样。”她打断我，声音拔高：“写作文只需要取悦一个老师，而比赛需要取悦整个系统。”她猛地拉开椅子坐下，动静之大引得邻桌的同学纷纷转过头来。

    我沉默了一会儿，从书包里拿出为她准备的数学资料：“昨天的第一章看完了吗？”

    她的表情像是如释重负：“看是看了，不过我的解题过程可能不符合‘标准答案’。”她一边说着一边从书包里掏出一沓皱巴巴的纸递给我。

    我展平了那几张纸，答案是对的，但是步骤天马行空，甚至其间夹杂着几句不明原因的诗句：当x在绝望中寻找出口/它不知道y早已经在终点守候”。

    “这......”我努力保持严肃，“至少答案是对的。”

    “哈！”她得意地打了个响指，“我就说数学是诗。”她弯下腰，手指着卷面上的某一处：“你看这里，是不是一个绝妙的隐喻？”

    我本应指出数学最需要的就是逻辑，但她的眼睛亮得让我说不出这样的话，更说不出否定的话语了。

    “那......”我妥协了，“至少......得把中间的过程补全吧？考试会看过程分。”

    她翻了个白眼：“考试，人类发明的最无聊的游戏。”

    上课铃响了，李老师抱着教案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抱着一摞作业本的林小桃。路过我们的座位时，林小桃“不小心”掉落了一本作业本，然后在弯身去捡的时候小声在陆昭昭的耳边说：“哎呀，不好意思。陆昭昭，诗歌比赛你肯定会参加的吧？我们可都等着欣赏你的‘大作’呢！”她的声音甜得发腻，却让人升起毛骨悚然的感觉。

    陆昭昭的腿猛地向前一踢，差点踹到林小桃的小腿：“不劳费心，留着你的演技去话剧社吧。”

    林小桃脸色一变，抱着作业本气喘吁吁地走了，走之前还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她为什么针对你？”我小声问。

    陆昭昭无奈地耸耸肩：“初中时她喜欢的男生喜欢我的诗稿，很老套的剧情。”她撇了撇嘴：“现在那个男生转学了，但是到现在她都记仇得像只大象。”

    一整天，陆昭昭都安静得异常，甚至在我给她讲题的时候她都心不在焉。放学铃响起的一瞬间，她拉住我的衣袖，说道：“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跟着她来到破旧的一个社团活动室前，门前有几个老败的大字——“文学社”。那是实验楼的三层，最里面的那一间。然后我就看到了她从窗台缝隙里掏出了一把钥匙。

    “你哪来的?”我悄声问她。

    她得意地眨眨眼说：“秘密。”推开门，可以看见几个书架上都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杂志、书刊、小说、散文集等等，书页大部分已经泛黄，是旧书。

    陆昭昭径直走向2号书柜，然后从它的最底层抽出来一本校刊，翻到某一页：“看这个，我初一时写的。”

    诗题为《鲸鱼在夜空游泳》，文笔稚嫩但是想象力着实惊人。我惊讶地发现署名不是陆昭昭，而是“昭阳”。

    “你用的笔名？”

    “嗯，”她轻轻抚过那页纸，“当时评委说这首诗不知所云，差点没给发表。但是后来呢有一位转学生读到后哭了，说是让他想起了去世的奶奶。”她抬起头：“我要的是这种效果，那才是我想要的反应，而绝不是分数，绝不是奖项。”

    我看着她在这狭小活动室中，被昏黄灯光照得有些模糊的侧脸，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不相信比赛。”

    “我不相信把灵魂放在评分表上。”她合上校刊，“但更不相信......自己的东西值得被看见。灵魂是可以肆意生长的，它不需要拘泥于任何一种方式存在。”

    我想起了床底下画的不标准建筑草图，以及那朵蓝玫瑰，和数学符号∞，我突然想通了。

    “如果说......”我喉咙发紧，慢慢讲道：“如果有人帮你抄写投稿呢？工整的字体、标准的格式......至少评委没有技术理由拒绝。”

    她猛地抬头，眼睛一如既往地迸发着火光：“你说什么？周大完美先生？”

    “你会做这种事？”

    “我可以......”我听见自己低哑的声音说：“尝试不完美。”

    接下来的好几天，我们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合作模式——白天在图书馆，她教我怎么让文字“呼吸”；晚上回家，我就会拿出她那些狂放的诗稿誊写成符合投稿要求的格式。

    父亲注意到我每晚伏案的时间变长了，当他发现我抄写的是“经典诗歌范文”时，竟然也罕见地表示赞同。他说这样有利于综合素质的提升，但是还是要把注意力放在数学竞赛上去，只要不影响数学竞赛就可以誊写。当然，我向他撒了一个谎。

    周四晚，我在书桌前认认真真地誊抄陆昭昭新写的《如何杀死一只知更鸟》时，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父亲发来的短信：「明天开始国际数学竞赛集训，七点校门口集合，为期两周。行李已经准备好。」

    我的手指悬停在手机屏幕上方，迟迟没有落下。窗外是一轮满月，而我忽然响起陆昭昭的那句诗“月亮是天空的伤口，而我们收集它的光”。

    第二天清晨，我提前一小时到校，把誊抄好的诗稿和一封信塞进陆昭昭的课桌。信中解释了突然的集训，并承诺会赶在截稿日期前帮她进行最后的修改。整个上午我都在想她会是什么样的反应。生气？失望？或者更糟——无所谓？但是当我中午回到教室拿忘记带的计算机时，桌肚里出现了一张新的纸条，上面写的是：“带点星光回来，数学家。”

    集训基地在郊外的一所寄宿制学校，管理严格得几近军事化。

    每天十二小时的训练强度让许多学生都叫苦不迭，然而我却感激这种疲惫——它使我不再去想陆昭昭看到那封信的表情，不去想她是否在那个废弃工厂涂鸦，不去想如果父亲知道我为了诗歌而放弃训练时间会多么暴躁。不去想她。

    第七天晚上，趁着辅导员不注意，我偷偷溜了出来，蹲在楼道里给陆昭昭写信，这不是一封普通的信——我在它的背面画上了一栋建筑草图，在其上展现的是她写的诗句：“当所有墙壁倒塌时，我们会在裂缝里重逢”。

    回宿舍的时候，我瞥见楼道里的公告栏上一则新的简报《青少年文学杂志（新芽）将要停刊》，我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感觉——但肯定是不想让这件事发生，因为学校的校级诗歌比赛最终要投去《新芽》，不，确切点来说，是不想让她失望。

    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拿起来一看，发现是一个陌生号码给我传的短信：「知更鸟修改好了，但笼子出了问题——昭阳」

    是陆昭昭。

    我盯着这条信息，心跳不自觉地加速。笼子出了问题？是《新芽》吗？她是怎么知道的？

    午休期间，我冒险用辅导员的电脑快速搜索了相关信息。《新芽》确实因为资金问题而停刊，不过市作协接手了此次出版的相关事宜，改为合集形式发行。

    我想立刻告诉陆昭昭这个消息，但是集训期间晚上的手机是严格查控的。直到第十天晚上，我才有机会借用了辅导员的电话拨打了她的电话。那边过了很久才接通。

    “喂？”她的声音听起来异常疲惫。

    “是我。关于笼子——”

    “周沉？”她突然清醒了，电话那头传来关门声，“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

    我看了一眼手表，是凌晨一点四十五分。“对不起，但是我只是想告诉你《新芽》出新的合集了——”

    “我知道，”她懒洋洋的声音透过话筒传到我的耳朵里，“昨天林小桃就得意洋洋地告诉我了。”

    “你那边怎么样了？”她停顿了一下，然后问我。

    “很累，不过......”我看了看手中画满公式的草稿纸，纸的边缘处花满了小小的向日葵，“我想，我找到了让数学和建筑结合的办法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我几乎以为她挂掉了电话。“陆昭昭？”

    “嗯，我在。那个......”她的声音变得很轻，周沉，你素描本里的那些建筑草图......为什么不敢给别人看？”

    我愣住了。“你......你怎么知道？”

    “上次下大雨你去洗手间的时候，本子从书包里滑出来了。”她顿了顿，“它们很美，像凝固的音乐。”

    辅导员在外面咳嗽，我匆匆交代道：“后天就回去了，记得把修改稿留给我，我回去抄。”

    说完，我便挂断了电话。我走到走廊的窗前，看着远处的灯火通明，心中思绪万千。两周前，我绝不会相信自己会为了诗歌比赛熬夜，会期待一个女孩潦草的涂鸦纸条，会在数学公式旁边画满幼稚的向日葵。

    也许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呼吸”的开关吧，陆昭昭是我的开关。而现在，我是在自己拯救自己。

    回到宿舍，我从枕头下取出了我这几天画的建筑草图——父亲看到这些一定会暴怒的吧？因为上面的建筑奇异，有些甚至像是童话里的；有像知更鸟翅膀般的屋檐，裂缝形状的窗户，整面墙都是她的诗句的镂空雕刻。而我只是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自由。

    集训最后一天，我们进行了模拟测试。当其他同学还在绞尽脑汁写题的时候，我尝试着用陆昭昭的视角去看待这些题目——就像她解读诗歌一样，去寻找这些数字背后的规律，结果这次模拟考考得比以往的分数都要高——是99分。

    回程的大巴上，辅导员特意坐到我的旁边，一脸欣慰地对我说：“周沉，你父亲刚来过电话。他很高兴你的进步，说......终于看到你专注在正事上了。”

    我闷声不吭。像父亲那样的要求——什么才算是正事？整日的学习？那他是否又能做到吗？反而来约束我？我忽然感到有点累了。

    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我握紧口袋里的那张写给陆昭昭的纸条，上面抄录了里尔克的一句诗：“灵魂没有围墙，没有边界，它的道路通向无限。”

    闭上眼睛，脑海里想着这句诗，我虽然还是很累，但是又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是，属于我的道路本该通往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