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训回来的第一天,我比平时早到校半个小时。书包里装着的是熬夜修改好的《如何杀死一只知更鸟》的修改版,题目改成了隐晦的《羽翼下的枪声》。
教室里只有我一人。我在座位上坐下,发现陆昭昭的课桌上又画了其他的东西——一只鸟儿在一个笼子里,笼子的门是开着的,而那只小鸟呆呆地站在笼子里,歪着脖子望着外面的世界——那是一片很美的有流星雨的星空。那种情况下,静谧,又美好,像是不敢惊扰天人一般的心态吧?也就是“恐惊天上人”的那种心态。旁边配有一行小字,不起眼但道理一定深刻:有些笼子没有锁,只是我们习惯了弯曲的脖子。
我把诗稿塞进她课桌抽屉,突然注意到里面有一叠纸——是诗歌比赛的获奖名单。陆昭昭固然在列,只是她的名字被人用红笔圈出来,然后在旁边写了大大的两个字“抄袭?”。
“好看吗?”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她依旧穿着熟悉的黑色连帽衫,眼睛下有明显的黑眼圈。
“这是怎么回事?”我举起那张纸。
“哦,那个啊。”她从窗户那边慢悠悠地走过来,一边走一边说:“昨天公布的比赛获奖名单,我得了创意奖。有人匿名举报我抄袭五年前的校刊作品。”
她嘴角拉扯出一个讽刺的笑容:“关键的是,评委居然信了。”
“但那是你的——”
“笔名。我知道。”她从口袋里拿出薄荷糖,拨开外面的糖纸塞进嘴里:“关键就在于,我没有办法证明‘昭阳’就是我。”
我翻开那本校刊,正是之前她给我看过的初一校刊。被指抄袭的诗歌就是那首《鲸鱼在夜空游泳》,与她现在的风格的确天差地别,但是如出一辙的是她丰富的想象力。
“我们可以找当年的老师作证——”
“不用了,”她合上那本初一校刊,“我已经退赛了。”
“什么?”我很震惊,“但那明明是——”
“够了!”她眼里的不甘心我能够看见,可是她习惯了一个人独撑不起倔强,“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一个不公的比赛,一本没有人看的合集?!”她的指尖因为过度用力泛白,肩膀微微颤抖着。
我想说这当然很重要,这明摆着就是受人陷害,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谁举报的?”
“猜猜看?提示:演技一流,甜得发腻。”
“林小桃?”我攥紧袖口说,“我去找她。”
“省省吧。”陆昭昭立刻打断我,“人家林小桃可是手握‘证据’呢——五年前的校刊里,的确没有我的名字,我用的是笔名。记得吗?”
我翻开校刊版权页,发现并没有陆昭昭的名字,只有“初一二班 李意”作为联络人。“这个李意是......”
“当年的文学社社长,现在在澳洲留学。”她无奈地耸耸肩,“多么巧啊,林小桃刚好有他的联系方式。”
上课铃打响,同学们陆陆续续进了教室。林小桃经过陆昭昭的时候刻意提高了音量:“有些人啊,没才华就别硬撑,抄袭多么丢人啊~”
陆昭昭一动不动地盯着桌面,她的睫毛微微颤动着,看得出来她是极力忍着自己的怒火。
然而在我理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我站了起来,拦住了林小桃。
“道歉。”我的声音低沉而又陌生。
林小桃眨眨眼,一脸无辜的样子:“怎么了么?我有说错吗?公告栏上都贴出来了——”
“你知道那是她的笔名。”我上前一步,气压压得很低,“你故意——”
“周沉。”陆昭昭忽然拉住我的衣角,“算了。”
林小桃一副得逞的笑容挂在脸上,凑近我的耳边:“你爸知道你为了一个抄袭的女生有这么冲动吗?”说完她轻笑了一声,故作姿态地走了。她身上那股甜腻的香水味令我想吐。
整个上午,我都没有办法集中精力听课。课间时,我想去教务处找负责比赛的张老师,却意外在公告栏上看到了那份“举报证据”——陆昭昭的两首诗并排贴在上面,旁边用红笔标出了“相似之处”,而大批围观的同学都发出了讥笑。
“天哪——这个陆昭昭——”
“听说她也就语文好了,没想到是抄的......”
“就是就是......这种道德败坏的......”
那些流言蜚语明明是冲着陆昭昭去的,但仿佛像对我说的,刺得人神经恍惚。这世界上的恶,不仅仅是别人否定你那么简单。
这世间的恶,也许是明知真相又故意为之的冷眼相待。
我不由得绷直背,上前一步,眼中满是冷意:“看够了吗?”
那群人察觉到了我话语中的冰冷,瑟缩了一下脖子,然后闹哄哄地散了。
“算了算了,反正也没什么好看的......”
“哎,我们周末去玩Diy吧?”
“倒是没想到你会为我出头。”身后传来陆昭昭的声音,我回头看去,她正走下楼梯。
她径直走向布告栏,一把撕下张贴的两首诗,经过我时停下脚步,淡淡道:“谢谢。”
而我还没来得及将那三个字说出口时,她竟牵起我的手,往楼顶跑去:“跟我来。”
天台的门锁着,但陆昭昭却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钥匙——我认出这正是文学社的那一把。
“你什么时候——”
她歪头冲我一笑——很自然的那种,直击灵魂的那种,仿佛她可以参透关于你的所有,可是我也明白,这是她破败后强装的表面假象。嗯,说到这,我们从来都相似啊。
“秘密。”她吐了吐舌头,推开门——
天台的风很大,吹乱了她的长发——就像上次那样。她走到天台边缘,坐下,拿出那两张诗稿展平。
“你知道吗,”她的声音在抖,像一个易碎的瓷娃娃,“我妈妈第一次发病就是因为有人质疑她论文抄袭。”
她白嫩的指尖抚过那行诗——明明是可以一笔勾勒江南烟雨的绝妙圣手,硬被嫉妒者给毁坏。
“那时候......我才九岁,不明白为什么几行字会让人崩溃。”她的身影感觉单薄得一阵风都能吹倒——那颗将落未落挂在她左眼角的痣,究竟是为何?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靠她进了一些,让肩膀轻轻贴着她的,默默告诉她——你不是无依无靠。
“后来我明白了。”她的声音快要被风吹散,“文字就是灵魂的指纹。指控你抄袭,就是在说,你的灵魂是赝品。”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父亲对我那些建筑草图的评价:“毫无原创性,全是些拙劣的模仿。”
“我会证明你的清白。”我偏头看向她的眼眸,那双眼睛仿佛把世界的酸涩苦难与极乐大美融合在一起,让人痴醉。
她的眼尾微红,但是没有眼泪:“为什么?”我明明想说本来这就是对的,然而脱口而出的却是——
“因为你的诗是我超过的最美的文字。”
她的眼睛瞪大了,水灵灵的,就那样一动不动地注释着我,片刻后,又突然大笑起来。
“哈哈,周沉,”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这简直是我听到过的最烂的情话。”
情话?我的耳朵瞬间烧了起来。
她转身走到天台的一侧,拉出一个纸箱,打开箱子,里面是十几本一模一样的校刊。
“帮我个忙,把这些塞进图书馆的旧书架,混在其他年份里。”
我拿起一本,翻开看了一下,是那期有她诗的校刊,只不过那上面版权的联络人变成了“初一二班 陆昭昭(笔名:昭阳)”。
“你......伪造了证据?”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怎么?很意外么?”她狡黠地眨眨眼,“纠正一下,这不是伪造证据,这叫恢复真相。当年确实是我负责收集全年级作品的,只不过李意那家伙擅自用自己的名字替换了我的。”
“但这......”
“不道德?”她轻笑,挑了挑眉,“不像好学生周沉会做的事?”
她靠近我,我可以清晰地闻到她发顶的柠檬香:“选择吧,数学家。完美的道德,还是不完美的正义?”
我看着她倔强的下巴,想起父亲书架上的那些“完美证书”,有多少是父亲靠打压竞争对手得来的?“需要分开放还是堆在一起?”
她的笑容像是阳光突然刺破乌云。
接下来的两天,我们展开了一场秘密行动。我是学习委员,利用这一职务查到了举报信是由校内邮箱发出的,IP地址指向文学社的电脑;陆昭昭则联系上了在澳洲留学的李意,说服他写了一封证明信。
最关键的证据来源于一个意外发现——在整理图书馆旧刊时,我找到了一本当年的编委会工作笔记,上面清楚地记录了陆昭昭作为实际负责人的签字。
周五下午,我们把所有证据匿名发给了评委组。放学时,公告栏上贴出新通知:经核查,抄袭举报不成立,陆昭昭同学作品将按原计划刊登。
林小桃看到通知时脸色煞白,匆匆离开教室。陆昭昭站在人群最外圈,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无尽的疲惫。
“不去看看吗?”我问。
“没有意义了。”她不再多说,而是从书包里掏出来一张皱巴巴的纸,“给你,最终稿。”
是《羽翼下的枪声》的最终稿,比之前更加锋利痛楚。我读到新加的一节:
“他们说我偷了别人的翅膀/
却没人问/
我的背脊为何鲜血淋漓/
那些羽毛/
明明是从我自己的伤口上长出来的”
“值得吗?”她忽然发问,“为了一首诗大费周章。”
我小心地叠好那张纸:“值得。因为这次是我第一次为我自己相信的东西......反抗。”
她明显是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
“走,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今天晚上会有英仙座流星雨,而市天文台不对外开放,我知道一个很好的观测点。”
“天文台?那不是要申请——”
“周沉同学,”她假装很严肃地抬起头,“伪造证据、逃课......你是不是担心得太晚了?”
公交车驶过一片向日葵田,那里面的向日葵齐齐向着太阳,昂着头,倔强的眼神和陆昭昭比分毫不差......我坐在大巴车上,看着车窗外飞速向后的景色,忽然意识到——我和陆昭昭相处的这段日子里,违的规比我过去十几年加起来的都多。
山路有些陡峭,等我们爬上去的时候早就汗流浃背。陆昭昭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野餐垫,垫子上面放了几瓶罐装可乐和零食、面包。
“你一开始就想要来?”我惊讶地问。
“嗯,”陆昭昭打开一瓶可乐,汽水冒出来的泡化成一道渍顺着她的手背滑落,“之前我是计划自己一个人来。”
“那为什么要叫上我一起?”我拿起可乐,撬开易拉罐的环,然后抿了一小口,感受气泡“滋滋”在喉咙里的热辣感觉。
“因为——”她拉长声音,“我想,这样漂亮的流星雨,总要有人和我一起见证比较好。那就是一瞬间的,突然觉得。”
夜幕渐渐降临,第一颗流星怯生生地出现在深蓝色天幕上。紧接着,一颗又一颗流星追随而来,好像忠实的效死者,在天际划出耀眼的光,有那么一刹那,就连地面都被那光照亮。
就连我的心也被照亮。
我侧头看着她。她的侧脸像是要被流星的光融化,但是很好看,就是不真实,不像是我所能够见到的。
“陆昭昭,”我轻声唤她,“为什么是我?”
她没有立即回答。山坡下的天文塔的灯光慢慢亮起,远处传来了几声犬吠。
“因为,”她终于肯开口,“你看我的时候,不像看一个问题学生,不像看一个疯子,不像看一个......需要被修理的东西。”
我想起父亲看我的眼神,那种眼神是冰冷没有温度的,就像在看自己的作品进行评估一样。那种感觉难忘,并且令人恶心地想吐。胸口突然涌上一股酸涩。
陆昭昭突然闭上眼睛,用胳膊肘了肘我的胳膊,声音轻而柔:“快许愿。”我照着她的样子双手合十,在内心许愿:愿我们永远自由永远不被束缚一方。愿一切停留在此刻。
“就当是我请你的个人烟火秀了,怎么样?厉不厉害?”她弯起眉眼,问我。
“厉害。”就这样无声的,我们等到了最后一颗流星坠落。
“你知道吗?”她突然发声,“流星其实就是宇宙尘埃,但他们燃烧的样子,让人们误以为整个天空都在燃烧。”
“嗯。”
“所以即便坠落,仍然壮烈,仍然热烈。”流星是最美的流星,我们始终是最好的我们。不需要被定义,就如同你不需要一定讲清楚这个世界上的流星有哪几种分类一样。你只需要知道,它曾经热烈地为夜空燃烧过,就好。
我们下了山,一路上心照不宣。我们都知道心中未曾宣之于口的那三个字,可我们默契地谁也没有提。
我们同住裂缝里,就像在流星撕开的裂缝一般的裂缝。光芒万丈,脚底下却是深渊,所以才不得不步步为营,才不得不将答案藏匿于心。
我们都在密不透风的期待里,偷偷养着自己的梦想野兽。
终有那么一天,野兽会撕裂星河,去宇宙里看看。
回程路上,陆昭昭安静地靠在我的肩头,带着薄荷和星空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