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坏

    我还是最早到校的那一个。等过了五分钟,李老师就到了。

    “那个......周沉同学,你过来一下。”她背对着我,耳旁夹着手机,似乎是在打电话,手里还拿着一沓纸。

    我走出门后,李老师带我到了办公室。

    “今天是......今天早自修是英语对吧?要不要默写?”她随意地把手机放在办公桌的一边,坐下来抬头问我。

    “要。”“哦,那么待会儿你早操先别去了,先补默英语单词吧。”

    “是这样的周沉同学,”她把那沓纸递给我,“自己看看,到时候下周一写完交给我,周二就升旗了。我呢是打算让你上去当那个升旗手的,所以这个表——”

    她指了指我手中的纸:“必须要填好,我电子版已经发给你了,先把电子版填好,再填这个,周一交给油印室。哎,对,油印室你知道的吧?”

    “嗯,”我伸手指了指实验楼,“那边的三楼,中间那间。”

    “哎,对,就是那,没想到你知道啊?那就没事了。还有......下个月的期中考试,你要好好加油啊,你的试卷我都看过的,答得挺规范的,基本上都没扣分,保持这个状态可以冲前三。”

    李老师拿着那个透明的玻璃杯——里边有山清水秀的那个,慢悠悠晃到远处木桌的茶壶前,正要给自己倒一杯红枣枸杞茶——

    “哎?周沉,还不快去默写英语,站这干什么呢?铃都响了一会儿,快去啊。”她仰头喝了一口茶,然后挥挥手对我说。

    英语默写对我来说小菜一碟。书桌上我放着黑色的数学教辅,旁边的才是真正令我头疼的白花花的表格——虽说我从小到大的确参加过不少此类活动,只是那时的我以为这样就能博得一句夸赞,于是乖乖照做;至于现在年纪渐长,我愈发懂得,他看我就像是在看年轻时候的自己罢了,自己无论如何也博不得一句夸赞的。

    姓名栏处,我拿起笔潦草地写了个“周沉”——至于“获得荣誉”以及“演讲内容”,获得的奖项也就回家去翻一翻吧,“演讲内容”我倒是想要别出心裁——像陆昭昭那样的倔强的永不屈服的劲头,才是我想告诉大家的。

    只不过儿时的我那些演讲稿都烂熟于心了,比如说“我很荣幸来此演讲”“学习需要坚持”“我们要遵守校规”等等,再比如初中直到现在都有的记分制度,中考的时候还拿这个加分,也就是综合素质评价。

    回到家里,我看着眼前透明陈列柜里大大小小的奖杯、奖牌以及那本奖状册。上面只说了要填最重要的十个,于是我翻看了一下奖状册,提笔写下“省数学竞赛一等奖”“全优生”等等,然而当我看到感言的时候沉默了。本来我想写中规中矩的那种感言——先感谢老师、家长的辛勤栽培和教育,然后再简明扼要地解释努力是成功的基础,最后总结学习的重要性。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

    这一次,我碰见了陆昭昭。

    我不再是独来独往的一个人,我们两个人互相依偎着汲取温暖,等待着冲破枷锁的来日。

    我唇角不自觉地上扬,提笔写下我本该写的。

    次日,林小桃把我约到楼梯口。

    “有什么事吗?”我淡漠地开口。

    “你喜欢陆昭昭?”她忽然大笑起来,像是电视剧里蛇蝎心肠的人。

    我心中一紧,喉头翻滚:“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可都看出来了,你以为你几斤几两,就能如愿以偿么?”

    “我自己的事,轮不到你来评判。”我微眯着眼,眼中的戒备明显。

    “啊,果然是这样。”她上了一级台阶,和我平视,“我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最后她抬着下巴冷哼一声,然后跑回了教室。

    果然是高傲的放不下身段的人啊。

    她从小有什么想要的不会得到?只是只有这种“不得”,才会使她沉沦迷梦不醒啊......

    今天是陆昭昭的生日,我告诉父亲我要外出去买竞赛资料——父亲虽然不满,但听说书店有限量版的《国际奥数经典题解》,还是勉强同意了。

    “六点到九点,准时回来。”他在电话里强调,声音透过话筒依旧锋利如刀,“别忘了你为什么在那里。”

    我当然没忘。书包里装着我偷偷准备的礼物——一本手工装订的诗集,收录了这半年来陆昭昭写给我的所有诗句,每一页都配上了我的素描。最后还留了十页空白,标题页上用烫金字体写着《昭昭的光:未完待续》。

    放在以前,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和一个人如此密切地联系。

    更冒险的是,我在准备的诗集扉页写下了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话:“给陆昭昭:你是我生命中第一道光”。

    国际数学竞赛的集训是分批制度,之前的一周已经过去,接下来是新的一周了。

    床头柜上放满了数学竞赛专用的习题集以及画满公式的草稿本,不过在其上的还有向日葵以及流星。

    我一看到床头的“向日葵的花田”,坠落其间的流星,就想起陆昭昭。

    下午的数学竞赛测试,我提前了半个小时交卷,引得辅导员侧目。我匆匆搭上回程的公交车,窗外雨点坠落,水滴在玻璃上划出蜿蜒的痕迹,像极了陆昭昭的那些不受约束的诗行。

    手机里发来的是她的短信:「惊喜!我妈今天状态超级好,做了蛋糕~你能来我家吗?地址发你」

    我盯着手机屏幕,心跳加速。

    去她家?意味着我将闯入她最私密的空间,见到那个只在只言片语中听闻的母亲。我回复:「当然,带了礼物。二十分钟后到。」

    雨越下越大,等我按照地址找到那栋老旧公寓时,鞋子和裤角已经湿透。楼道里的灯忽闪忽闪,墙皮剥落,空气中弥漫着潮湿以及饭菜混合的味道。

    我停在503的门前,按了一次门铃,里面传来了争吵和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没有反应。

    我深吸一口气,准备再按一次时,门忽然开了,是陆昭昭。

    陆昭昭穿了淡蓝色长裙,脸色惨白。她今天罕见地涂了唇彩,还挽起了蓬松的发——这显然是为生日准备的。但此刻,她的眼尾微红,右脸颊上还有一道明显的红痕。

    “周沉,”她的声音紧绷,“改天再——”

    “是谁?”一个女声从屋内传来,紧接着一个身材瘦削的女人出现在陆昭昭的身后。她穿着考究的墨绿色旗袍,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与破旧的公寓形成鲜明的对比。“哦?这就是你常说的那位‘数学家’?”她的声调忽上忽下,眼睛亮得不自然。

    “妈,回去吃药。”陆昭昭试图关上门,但她母亲已经侧身挤了出来。

    “周同学,”她朝我微微颔首,姿态优雅得仿佛是站在宴会厅而不是狭小的走廊,“我是陆雪,昭昭的母亲。”

    她神经质地摩挲着旗袍上的盘扣:“听说你是省重点的尖子生?”

    “是的,阿姨好。”我僵硬地点了点头,注意到陆昭昭在她母亲的背后拼命地示意我离开。

    “进来吧,”陆雪忽然笑了,让开门口,“正好蛋糕刚做好。”

    公寓内部比外观好得多,虽然家具陈旧,但收拾得一尘不染。墙上挂着几幅装帧精美的书法作品,落款都是“陆雪”。饭桌上确实摆着一个奶油蛋糕,但已经被切得乱七八糟,奶油抹得到处都是。

    “坐。”陆雪指向沙发,自己却开始在客厅里快速踱步,“昭昭,给客人倒茶。用那套青花瓷的,在柜子最上层。”

    陆昭昭咬着嘴唇去了厨房。陆雪突然在我面前蹲下,近得能闻到她身上浓重香水味掩盖下的药味。

    “你知道吗?”她压低声音,“昭昭以前作文得过全国一等奖。如果不是我生病,她现在应该在北京的重点中学读书。”她的眼神飘忽不定:“她爸爸......那个懦夫,连看都不敢来看她。”

    “妈!”陆昭昭从厨房里出来,端着茶盘的手微微颤抖,“吃药时间到了。”

    “我不需要!”陆雪忽然尖叫起来,一把打翻茶盘。瓷品碎裂的声音中,她抓住陆昭昭的肩膀疯狂摇晃,“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疯了?像你爸一样想把我关起来?”

    “妈,冷静点,”陆昭昭的声音出奇地平稳,仿佛早已习惯这种场面,“你看,我朋友带了礼物来,我们一起拆好吗?”

    陆雪的目光移向我,又看向陆昭昭手中的诗集包裹:“哦,对,今天是你的生日。”她松开手,整理了一下旗袍,“我去泡新茶。”

    她一离开,陆昭昭就拽着我往门口走:“趁她现在平静,你快走。”

    “可是——”

    “求你了,”她的声音带着我从没有听过的脆弱,“我不想让你看到太多。”

    就在这时,厨房里传来了玻璃碎裂的声音和陆雪的啜泣。陆昭昭的肩膀垮了下来:“我得去......药在冰箱上面,她拿不到。”

    我跟着她走进厨房。陆雪坐在地上,周围是打碎的茶壶和四散的茶叶。她正用一片碎瓷划着自己的手腕,幸好只是浅浅的红痕。

    “妈!”陆昭昭并没有崩溃,反而迅速从她手中夺走碎瓷,动作熟练得令人心痛。她打开冰箱上锁的小盒子,取出两粒药片,“来,吃了它。”

    陆雪乖乖吞下药片,突然像一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昭昭,妈妈又搞砸了你的生日是不是?”

    陆昭昭轻轻抱住她:“没有,蛋糕很好吃。你记得吗?你放了双倍奶油。”

    我站在厨房门口,突然感觉手中的诗集重若千钧。这个场景与我记忆中的某个画面重叠——十二岁那年,母亲在琴房砸碎所有乐谱,父亲叫来救护车的冰冷声音:“又发作了,马上带走。”

    原来我们比想象中的更加相似。

    半小时后,药效发挥作用,陆雪在卧室睡着了。陆昭昭和我坐在狭小的阳台上,听着雨声和远处隐约的雷声。她换回了常穿的衣服,洗掉了脸上的妆,又变回了我熟悉的那个陆昭昭,只是某些东西变了。

    她眼中的光正在暗淡下去。

    “抱歉让你看到这些。”她盯着自己的指尖出神,过了一会,她轻轻叹了口气。

    “她其实......平时没这么糟。今天是特意停了药,想好好给我过生日。”她苦笑,“躁郁症就是这么讽刺——最好的心意导致最坏的结果。”

    我从书包里拿出诗集,包装纸已经有点破了:“还是想给你这个。”

    她小心翼翼地拆开,看到扉页上的字时,手指明显地颤抖了一下。“周沉......”她轻念着我的名字,仿佛在读一个陌生的词汇,“你不该......”

    “都是真心话。”我打断她,鼓起勇气,“而且......我理解。”

    她抬头看着我,眼睛里有疑问。

    “我妈妈......”我深吸一口气,第一次倾吐这么沉重的事情,“她不是去‘疗养’,而是住在精神病院。和这里隔了两个区的那家私立医院。”

    她瞳孔微微睁大:“多久了?”

    “五年。”雨水打在生锈的阳台栏杆上,“她是个钢琴家,突然有一天砸了自己最心爱的施坦威,说琴键里藏着监视她的摄像头。”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有尴尬,并没有想象中的暴雨来到,没有伤痛......只有雨过初晴,如释重负。雨渐渐小了。

    “所以......”她看着阳台上的多肉盆栽,缓缓开口,“这就是你弹钢琴时,为什么会......”她做了一个紧绷的手势。

    “像穿着紧身衣?”我试着开玩笑。

    “不,”她摇摇头,眼神中涣散的光又慢慢汇聚,“像带着镣铐跳舞。”

    雨声中,她翻看着诗集,最后目光停留在第一页——那是她给我写的第一首诗《裂缝中的光》,旁边是我画的她站在阳光中的侧影。

    “周沉,”她忽然开口,“我们做个约定好吗?”

    “什么?”我轻声问。

    “不管发生什么,”她缓缓合上诗集,抬头直视着我的眼睛,“我们不要变成他们那样。不要被裂缝吞噬。”要学会和裂缝共生。

    我想起母亲被带走前最后对我说的话:“别学钢琴,周沉。它会让你看见太多黑暗。”我明白了陆昭昭的意思——我们都在努力不重蹈父母的覆辙。

    “我保证,”我握住她的指尖,“而且......我们还有彼此。”

    她在暮色中靠近我,额头抵着我的肩膀。就这样,没有任何的言语,但胜过言语。

    “该回去了吧?”她最终轻声问,“你父亲不是要求九点前回去吗?”

    我看了看表——八点二十。但是此刻离开就感觉好像抛弃了她。“我可以再待一会......”

    “走吧,”她推着我向门外走,“我们都不需要更多的麻烦了。”

    离开前,她突然从背后抱紧我,力度大得让我肋骨发痛。“谢谢你,”她在我耳边低语,“为了诗集,为了......一切。”

    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味,路上都是湿滑的。回头望向五楼的那个亮着灯的小窗户,陆昭昭的身影显得瘦小而孤独。

    回集训中心的公交车上,我收到了陆昭昭的短信。——是她发来的照片,她躺在床上,翻开那本诗集,旁边摆着一小块奶油蛋糕。配文:「最好的礼物。ps:我妈醒来后道歉了,还坚持给我唱了生日歌。」

    我微笑着回复:「生日快乐,陆昭昭。」

    车窗外的城市被雨水已经模糊成一团光晕。我突然意识到,有的时候,分享黑暗比展示光明更难,但是更有意义。

    回宿舍的时候已经九点四十分,辅导员阴沉着脸等在门口:“你父亲打电话过来,很生气。明天开始取消所有外出许可。”

    我平静地点头,内心掀不起一丝波澜。我从软枕下面抽出那本素描本,然后画下了今夜——雨中的公寓楼,阳台上的两个剪影,透着昏黄灯光的小屋。

    一切都显得那么温馨,那么与众不同。

    我思索良久,最后在其下写道:“你是与众不同的陨星,即便陨落依然散发光彩”。即便我知道你的所有不堪,我也不会可怜亦或是讽刺,只是会单纯地......想给你一个拥抱。

    窗外,远处的云层中,有两颗星星在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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