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团活动结束后,我便回了宿舍。手机里躺着一条冰冷的短信:「周六早上八点,去医院看你妈妈,自己先吃好早饭。」
我那个已经在记忆中模糊的母亲。
父亲从未让我去过母亲那里,之前也只是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听闻。
“嗡”的一声,又发来一条消息:「她说想见见你,医生说这对治疗有帮助。」
我指尖悬停在手机屏幕上方,最终还是轻轻叹了口气,回复:「嗯。」
我想起之前的母亲。之前的母亲的笑容很明媚,像是太阳一样。她叫沈清,人如其名,她像天上纤尘未染的仙人。
“小沉不哭哦,你看这张画不是回来了吗?”
“妈妈......”
她总是以温柔面对这个世界,我以前丢三落四找不到东西的时候,她也会帮忙找回,温和地安慰我。
她像一朵白莲。
可是现在,她倒真如同仙人一样无影无踪了......直到父亲发来这条消息。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不去想这件事,倒在床上就沉沉睡去了。
翌日,我发现桌肚里留有一张字条——陆昭昭的。
「今晚晚自习,天台上见。」
我小心翼翼地将字条叠好放进笔袋,上面的字还是一如既往的遒劲。
就好像是风云变幻,而我从一而终。
“你来了。”陆昭昭还是坐在天台的边缘,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说话的声音含混不清。
“嗯。”我也是习以为常地坐在她旁边,那种放空的感觉让我如至云端——好吧,确实这幢教学楼已经有三十米高了。
“给。”她拿出冰可乐,撕开易拉罐的环就递给我,我也不客气地接过喝了一口。
“送你一盆多肉。”忽然她直起身来,跑到那个有一横排多肉的角落里去选。
我也跟着她往那处小角走去,此刻正值日落,黄昏的光就刚好照在那一隅里,我就站在她身旁,静静地看着她翻拣。
“找到了!”她拿出那盆多肉,兴冲冲地跑向我,“这是蓝石莲,送给你了。”
我接过,看向盆栽里的蓝石莲。
蓝石莲果真如同莲花,颜色似蓝又绿,在夕阳下是那么清新脱俗。
“谢谢。”我微垂着眉眼,温柔地笑着。
“跟我还写什么啊?我们关系这么好,这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理所应当的事吗......如果说你发现了我的心思......那之后我们是会更进一步还是再不相见?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对了......”她犹犹豫豫地看向我,“假使......我是说假使我转学了,你会怎么办?”
我分明瞧见她眼中的认真,心不由自主地一慌,声音微颤,感觉不像是自己的:“什么意思?”我可不想让你走。
“我又没说真转学。”她忽然间笑了,爽朗气一并迸发出来,我从未见过。
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怎么,还真当真了啊?那你说你会怎么办?”
我的指尖微颤:“自是来找你。”
“那如果找不到呢?”她步步紧逼。
“哪怕是你自己藏起来,你在这个世间,我为什么找不到?”
她看似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开口:“如果真的有那种情况发生,你还会继续找我吗?”
“嗯,”我的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她微凉的指尖,发现她并没有躲闪,“永远。”
她错愕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的眼:“你就......如此?我真的值得你这样吗?”
我沉默半晌,看向她的眼睛深邃:“值得。”
忽而小指被人勾了去,我不低头便知道是谁。
“陆昭昭?”
“怎么?”她的声音带着笑。
“你......喜欢我?”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害怕这只是一场梦,害怕她说一个“不”字,害怕......不对,此时不是害怕,只是紧张到以至于麻木了。
“嗯,”她低低轻笑一声,好像是放下了什么负担,“我喜欢你。”
“我也是。”她的发顶萦绕着清新的柠檬香,而我现在的心“扑通扑通”跳着,但还是义无反顾。
怀中的人儿仰起脸,我感觉到脸上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擦过,一愣,原来是陆昭昭。
“你......”我心里一阵酥酥麻麻,睁大眼睛看向陆昭昭,后者却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说道:“我什么我?”
而我只得涨红着脸说:“没什么。”
国际数学竞赛复赛后的那一天,天空灰得像一块旧抹布。我走出考场,手指还因为几个小时的高强度计算而颤抖。手机在口袋里振动——是陆昭昭的短信:「无论结果如何,今晚天台见,有惊喜。」
我按捺不住心中的迫切,真想现在就去。这一个月一来,我们养成了在天台“秘密约会”的习惯——她带着涂鸦本和偷买来的啤酒,而我就带着数学题和从食堂顺出来的面包,有时就这么肩并肩坐着,偶尔交换一个薄荷味的吻。
校门口,父亲的车意外地等在那里。黑色奥迪像一头蛰伏的野兽,车窗降下,露出他面无表情的脸:“上车。”
我的心沉了下来,这是我时隔多久未见的母亲,而现在我需要去看她。可我看的是她的人吗?不,我想看的是她的灵魂啊。
自从五年前母亲就被送进精神病院,父亲极少允许我去探视,更不会主动提出。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半年前,她隔着玻璃窗用指尖画音符的样子,瘦得几乎认不出来。
“她问起你,”父亲声音平静,有条不紊地开着车,“医生说适当的家庭接触对治疗有帮助。”
医院坐落在城郊的山坡上,纯白色建筑群像一堆被随意丢弃的方糖。
我们穿过安检门,来到西翼的VIP病房区。这里的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被完全吸收,安静得像一个真空世界。
护士领我们到休息室等候不。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抽象画——混乱的色块中隐约可见一张尖叫的脸,我不由得想起陆昭昭那疯狂的涂鸦。
“周沉,”父亲突然开口,声音低沉,“你和陆昭昭走得很近?”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他怎么会知道?我们明明那么小心......
“她是我的同桌,”我尽量稳住声线,“有时候我们一起讨论功课。”
父亲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推到我面前。里面是十几张照片——我和陆昭昭在天台分享耳机,在图书馆角落碰头看同一本书,甚至......上周五她吻我的侧脸。
“这是——”我迟迟说不出一字一句。
“监视?”父亲冷笑,“保护。你知道她母亲是什么人吗?”他翻到文件夹最后,那里有几张泛黄的报纸简报,《知名教授抄袭风波持续发酵》、《学术不端背后的精神危机》。
我的尾部绞痛起来。陆昭昭很少提起她的母亲,只知道她是文学教授。
“陆雪当年不仅抄袭同事论文,还在系里闹出服用药物丑闻。”父亲的话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直直刺进我心口,“精神疾病有遗传倾向,你知道吗?”
“这不公平——”我握紧拳头。
“公平?”父亲打断我,冷哼一声,“什么是公平?我花了几十万送你上最好的学校,请最好的家教,不是为了让你和一个精神不稳定的女孩混在一起!!!”
护士就在这时推门进来:“周先生,病人准备好了。”
探望过程就像一场荒诞剧。母亲坐在玻璃窗另一侧,穿着宽松的蓝色病号服,手腕上有新鲜的抓痕。她认出了我,但把我当成了十五岁时的自己,不停问我钢琴比赛准备得怎样。
“妈,我是周沉,”我轻声说,“我已经不弹钢琴了。”
“胡说!”她忽然激动起来,拍打着玻璃,“你天生就该弹琴!那些数学题会毁了你的手!”护士连忙上前安抚,给她注射了镇静剂。
回程的车里,父亲打破了沉默:“看到了吗?这就是不遵循本性的后果。”他的语气近乎胜利,“你母亲执意要当艺术家,看看她现在的样子。”
我盯着窗外飞逝的景色,好像在盯着飞逝的时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我脑海中有一个记忆匣子被父亲的话打开——母亲发病那天,正事她得知父亲四撕毁了她维也纳音乐学院录取通知书的下午。
车停在校门口,父亲没有立刻熄火。“下周转学手续会办好,”他的眼睛古井无波,“回原来的学校。高考前这几个月,你住校。”
“什么?不——”
“或者,”父亲转头看着我,眼神冰冷,“我现在就打电话给陆昭昭的母亲,告诉她女儿正在服用过期抗抑郁药的事。那些药是从哪里来的?偷的?伪造处方?”
我的呼吸停滞了。陆昭昭的确从未告诉过我药的事,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她的确有时会突然情绪低落、手抖......而我竟没多想。
“你......不能这样。”我的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我能,且会。”父亲下了车,头也不回地说,“收拾行李,明天司机送你去新学校。手机和电脑留下。”
那晚,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都裂缝——它像极了陆昭昭诗中描述的“光的通道”。凌晨三点,我悄悄爬起来,从床底拖出那个装满建筑草图的盒子。
父亲以为我早就按他的要求毁了这些“不务正业的涂鸦”,但他错了。
我一张张翻看这些图纸,每一栋建筑都藏着陆昭昭的影子——那个像知更鸟的翅膀的屋檐来自她的诗;那座玻璃穹顶的设计是因为她说“想躺在星空下但是讨厌蚊子”;甚至那座扭曲的塔楼,也是我们讨论她母亲病情时的即兴创作。
明明我有好多话想和她说,好多事想和她做——可是不会有那个机会了,我明天就要走了。
我明天就要走了,然后,大概,那些从裂缝中透出阳光照耀我的图纸——也会消散吧。
我明明想过给她设计一座衬她心意的建筑的,可是我要走了。
最底下是那本手工诗集的原稿。我小心地撕下最后一页白纸,写下简短的告别:
「昭昭:
被迫转学。父亲发现了我们。别联系,高考后我会找你。
无论发生什么,记得天台上的星星。
——周沉」
我把纸条折成小方块,藏进校徽背面。明天,我无论如何要想办法见她一面。
我不能感到伤感或是愤怒,我只要记得,高考后就一定会找到她。
如果它想活,它就会活。
但父亲比我想象中更彻底。第二天一早,他亲自开车送我去新学校——一所全封闭式管理的重点中学,以高考升学率闻名。校门口,他收走了我的手机、电脑,甚至mp3。
“专心学习,”他把一个老式闹钟递给我,“高考结束那天,我会还你自由。”
“陆昭昭——”
“忘了她。”父亲的眼神不容置疑,“除非你想毁了她。”
新学校的日子像一场没有尽头的灰色噩梦。每天五点四十起床,十二点熄灯,期间填满各种模拟考和强化训练。我像台机器般运转,唯一的安慰就是口袋里的校徽——那个藏着纸条的小秘密。
我开始渐渐地和班上的同学混熟,偶尔的插科打诨,看起来不像之前那样生人勿近了。是的,我又当上了学委,但是我表面客套下深藏的心,只有陆昭昭有。可我清楚,我离人间越来越远,我离陆昭昭不知道有多远。每天每夜我都想着何时能够出去见她一面,看看她过得好不好,会因为我的不告而别伤心吗?会因为她旁边的座位变得冷清而感到寂寞吗?我有多么想要告诉她的话,只是现在,没有机会,也说不出口罢了。我希望这些不用宣之于口。
我开始萎靡不振——是的,我承认这挺不成熟的,但是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啊......那次分别意味着什么?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三周后的周日,难得的半天休息。我借口去图书馆,偷偷溜到校门口的公用电话亭。手指颤抖地拨通陆昭昭的号码,本来满心欢喜,以为这一次就能和她好好叙叙旧,却只听到“您拨打的号码已停机”的提示音。
回宿舍的路上,天空忽然下起了大雨。我站在雨中,任由冰凉的雨水浸透校服。那一刻,我无比确信——父亲做了什么。他一定不只是威胁了我。
四月底的模拟考,我故意考砸了。数学卷子空了大半,作文只写了三行字。班主任急得团团转,父亲当晚就出现在学校接待室。
“解释。”他摊开我的考卷,声音危险地平静。
“我要见陆昭昭,”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就一次。否则高考我会交白卷。”
父亲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你以为自己在和谁谈判?”
“一个绝望的人。”我听见自己陌生的没有朝气的声音说,“你知道绝望的人会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