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哓坐在已经爆开的皮面海绵坐垫上,左右两只手握住两边把手,整个人张开来,身体微微向前倾,再加上那一身全包的黑衣服,硬是在一台破破烂烂的小三轮上摆出了骑机车的架势。
贺峪在她身后看着这样的江哓,觉得这画面潇洒得有点诙谐。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放松自己倚在小三轮后厢的铁皮上,有点颠还有点硬,不然这样也挺好的。
带着一堆破烂和一身的伤痕上路,小三轮的最前端亮着一盏大灯,感觉像以前地球的那种旅行公路片。
就是冷风刮在脸上有点疼。
虽然到民宿的时候还是白天,但是经过这么一通折腾,太阳还是无可避免地消失了,只剩下浓郁的黑色,厚重的云层后面无法穿透云层遮挡的星星只能孤独的眨眼。
“江哓,”贺峪换了个被后背的铁板硌得有点不舒服,换了个姿势,“你为什么那么确定幕后的势力是想让我们复仇?”
江哓直视前方被小三轮的唯一的那盏灯照亮的一点点地方,不时依照通讯器调整前行的方向,听到贺峪的问题只是简单地回复了两个字,“关卡。”
“关卡?”贺峪没跟上她的思路。
“第二关,废弃学校,学习机。”江哓绕过路上的一个小石块,“如果对方想让我们复刻研究,那应该在那里灌输尽可能多的知识内容给我们,然后把我们关起来没日没夜地做研究,这才是最快的方法。何必这么大费周章?”
贺峪看着她,江哓说的话总是听起来很平和,但只要想深一层就能意识到这些话语之中的残忍。
她做事总是考虑效率,完全不考虑人类的正常体验和感受,也只有在喝营养剂拧着眉嫌弃那玩意儿难吃的时候身上的活人味稍微重一些。
“说不定那只是一个测试看看我们够不够资格?”贺峪提出了另一种猜想。
“不会。”江哓直接否定了他的猜想,“如果是测试,就不会有学习时间,那太浪费时间了。”
贺峪:“那实验室里大量的资料呢?”
“不知道,但绝对不是给我们看的。”江哓说,“如果真的想让我们复刻出当年的研究成果,直接把我们整个小组弄到那去关起来不是更直接。”
“所以,他们想让我们看到的不是实验内容,而是,”贺峪叹了口气,“案发现场。”
他想起那具躺在垃圾处理器之中的不知名骸骨,只是为了让他们看一眼,后续还为了给机会他们上实验室重新又焚烧了一次。
火场的那声爆炸不知道有没有波及到垃圾处理器里,死了还要被人利用,甚至还要被炸上天。
可为什么偏偏是跟那具尸体最没有关系的他们两个?
“尸体的事,”一直只是他问才回答他问题的江哓却突然开口说道,“不要告诉他们。”
贺峪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江哓指的是桑幸和林白。
他脱口而出问道,“为什么?”
这一次,江哓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但贺峪自己想到了答案。
因为她要赢得比赛。
如果这个消息让桑幸和林白知道了,他们会做出什么行动都不好说,万一他们要报仇呢?
这些超出了江哓的预估范围,会给游戏的进程带来麻烦的不可控制的变量。
他定定地看着江哓的背影,苦笑了下。
真残忍啊。
“好。”贺峪沉默了片刻,才听见自己哑着声音答应。
但不是像江哓那样为了游戏进程。
桑幸和林白,他们两个现在的个性确实不适合掺和进这样的事情里,对他们来说,报仇也许太过沉重了,远远超出他们自身的能力范围。
江哓的话虽然很残忍,但是对的。
“一切蒙蔽你支配你的情绪和欲望,都会成为你死亡路上的引路人。”
比起追凶,现在对他们来说更重要的是活着。
那,对于他自己来说呢?
贺峪从衣服的内袋里掏出那张照片,拿出通讯器借着通讯器的一点光看着那张照片。
照片的角上多出了一点暗红色,那是他肩膀上洇下来的血。
他伸手抹掉那一点干掉的血迹,定定地看着照片里的人出神,如同他从小到大在无数个失眠的深夜做的那样。
不同的是那时候的他坚定地要找出杀死父母和害死江哓和江阿姨的人复仇,可现在,他知道江哓就在这里,而且不知道因为什么一定要赢得这一场游戏的胜利。
他该怎么办呢?
顺着幕后势力的手顺水推舟杀了仇人,还是先放下那些帮江哓赢得比赛的胜利?
贺峪发现自己的心里居然没有答案。
他没有毫不犹豫地选择复仇,他发现自己的心并不如他之前预想的那般坚定。
自嘲地笑了下,他喃喃着对着那张照片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就立刻把照片重新放回到自己的外套内袋之中,在颠簸前行的震感之中闭上了眼睛。
有了这辆小三轮的加持,回去的速度总算比来的时候快了不少。
中间他们一度担心这辆年久失修的小三轮会突然报废,好在它挺争气的,除了路上停下来又加过一次油之外,一路颠到了能看见桑幸和林白提前给他们打开的越野车的车灯才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停了下来。
江哓拧了好几次把手,这小三轮就是一动不动,甚至从排气管里发出一声冷哼表示它一步都不愿意挪动了。
贺峪劝她,“算了,能看到车了都,让他们过来吧。”
江哓拧过身子沉默地看着他。
“怎么了?”贺峪奇怪地问。
“车坏了,所以我们才去找零件。”江哓指了指贺峪身边那堆黑漆漆的,在小三轮的颠簸之中叮呤咣啷响了一路的零件说道。
贺峪愣了下,经历了这么一串事情他真的已经完全忘记了他们究竟是为什么才去到那里,真的是昏了头了。
“不要耽误我的游戏进度,”江哓看着他那个呆愣的样子,冷淡地说,“不然我不介意换个队友。”
贺峪苦笑了下,把拿在手里的眼镜戴上,手指惯性地推了推眼镜,“知道了。”
“不会拖你后腿的,放心吧。”
贺峪说着就想从后车厢里自己起来,但是他人一动,牵扯到肩膀上的伤口,伤口的位置立刻传来撕裂般的疼痛,疼得他又重新跌坐回铁皮上面。
江哓全程拧着眉看他做完这个系列动作,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她站上车厢,弯下身子,马尾的末梢扫过贺峪的脸,双手穿过贺峪的两边腋下,直接把他整个人架了起来。
贺峪只来得及闻到对方身上冷冷的气息,下一秒,他就已经和江哓面对面地站着。
这个姿势,像极了拥抱。
贺峪的脑中只剩下这么一句话。
江哓一脚踹开后车厢的那块挡板,就用这种姿势架着贺峪走了两步,然后把人直接架起来放到了地上。
贺峪僵硬的身子加上江晓的动作,像是深夜里不远留下姓名的好心人往地上植了棵树。
江哓没管就那么立在那的贺峪,脱下自己的外套,直接用外套的外面把那堆沾满了灰和油渍的机械零件一兜起来抱在怀里,背上包,跳下了车。
她人刚站到地面上,寒风就毫不留情地朝她吹了过来,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立在那一动不动的“植物人”贺峪则像是被这个哆嗦唤醒了一样,立刻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脱下自己的防寒手环就要递给她。
江哓却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拧着眉问他,“你想死吗?”
受伤失血过多之后再着凉,不是想死还能是什么?
贺峪伸出去的那只手僵住。
“戴上。”江哓说完,没有再理会贺峪的动作,径自转身开始向车灯的方向走过去。
贺峪低着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手环,又默默地戴了回去,忍住肩膀走路时偶尔的疼痛尽可能大步朝江哓追了过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黑暗无边的平原上,只有不远处的一盏车灯照亮着他们的路。
贺峪觉得自己现在应该说点什么,但他几次偏过头看向江哓,都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江……”
不知道第多少次转头,他终于打算开口,不远处却传来了关车门的声音。
一个长发的身影逆着光朝他们冲了过来,直直地冲向江哓,把她连人带一堆零件都整个抱住。
江哓只来得及把那些沾了灰和油污的零件裹进皮衣里提在一只手里,整个人就被和寒风完全不同的温暖给整个裹住了。
“你们终于回来了。”桑幸抱住她,踮起脚尖,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悄声说,“我没事,林白一直在睡。”
江哓却莫名在此刻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垃圾处理器里的那具白骨,想起贺峪说过这可能是林白或者桑幸的亲人,想起桑幸或许曾经是她童年的玩伴。
她没有提东西的那只手微微抬起,最终轻轻地落在桑幸的背上。
桑幸感受到背上透过布料依旧传来的冰冷却又带着一丝温暖的触感,整个人都凝住了。
片刻之后,她把江哓抱得更紧了。
风好冷,可桑幸的心却是暖的。
她觉得这个破游戏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比星际好太多了,至少这里还会有人担心她的安危,会拍拍她的背。
桑幸想起自己总是做的那个梦。
梦里她是个小孩,却有另一个明明也没有比她大多少的小女孩总是抱住她拍拍她的背跟她说,“别哭了,没关系,是那人孤立你的人不对,你看我把他们都赶走了。”
而多少次她在梦中醒来,都还是孤身一人。
现在,她终于不是一个人了。
江哓觉得自己的脖子上突然有些水滴落下,带着凉意。
这是?
桑幸在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