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衍诧异地看着他,那人不躲不避,见她也看着自己,粲然举起手中酒杯向她遥遥致敬,而后一饮而尽。
此人周身气度和煦如三月天中的暖阳,是与沈渊身上那一看就常不与人亲近的疏离全然不同的。
“在看什么?”
她正疑惑着,就听得耳边熟悉的声音,一只白玉似的手在眼前晃了晃,就见沈渊拿着几个包好的纸袋,已经回来了。
待再一转脸,只这一瞬的功夫,那白衣公子竟已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没事。”她摇摇头,见他手上拿着几个小纸袋,忍不住问道:“你去做什么了呀?”
沈渊没说话,打开一个纸包,轻轻送到她面前:“尝尝看吗?”
程衍接过,见是一袋蜜渍桃干,与一些杂七杂八的糕点与其他小食。
这才知道原来他方才下楼,原只是为了给她买这些小点心,不禁又是欢喜又是感激,一入口没忍住又连吃了几块。不免暗叹他如何对自己的喜好如此了如指掌。
“怎么样?”他有些紧张地看着她,见她面上并未露出什么不喜欢的表情这才放下心来。
二人吃过菜有的没的闲聊了一会儿,见天色已经晚了,沈渊将她送到楼梯口,自己却不上来。
程衍只当他还有别的事情,没有多在意,待回到房内,才发现自己昨夜睡前忘记熄灯,铜灯灯油已干了。
她今日起得太迟,现在还不想睡。想到明日就要上三清山去,也许到时就能搞清楚自己究竟是谁,这几日的怪事或许也能有一个解释,本来应当觉得松一口气才对,可不知为何,心底却一直惴惴不安。
见屋内昏黑,便再转下楼来,想找值夜的店小二要些灯油点亮,驱驱心慌。沈渊不在外面,程衍只当他多半是见店内无人,悄悄偷懒去了,未多在意,自己摸索着找到灯油与铜灯,点燃后轻手轻脚地踏上楼梯。
此时已月过中天,窗外星月皎洁,酒楼内一片漆黑。唯有程衍手中油灯的火光扑朔,忽明忽暗。
她一阶一阶稳步向上走着,到自己所住的第三层时,不自觉抬头向上一望。再向上的四层,此刻也是一片死寂,不闻半点人声。
方才听说这里住的也是一拨仙门修士,现在想来已经休息了。
只是这个时间,星岚和孟瑜居然还没回来,也不知是去了哪里。
她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一堆事,也无意注意周遭其他东西,回到自己房前推门而入,哪知竟见一黑衣人正在床前,动作匆忙地翻找她的被褥,两面相对,一时无话。
那黑衣人也被突然出现的她吓了一跳,抓起床上她换下的旧衣后退两步转向窗边,欲破窗而走。
“你是谁?!”
她立刻抽出沈渊送的防身的佩剑,横在胸前戒备,慢慢向后退去。
黑衣人见被抓了个正着,干脆手腕一翻,摸出几张黄符掷出,随即足底轻点转瞬就向她心口抓来。
变故陡生,程衍甚至容不得再细想,一手抛掉油灯,转而行云流水地握住剑柄旋身拔剑,当先几枚符咒触碰到剑刃,刹那间化作飞灰散于风中。
黑衣人转手拔出随身长剑,腾空而起直刺而来。
刹那之间,仿佛做了无数次同样的动作已成为刻入骨髓的本能,她闪身躲避,而后反手一剑挡住那黑衣人间不容发的第二击。
刀剑相接的瞬间,一阵无形的劲力透过兵刃传来,震得程衍双臂酸麻,险些握不住剑柄。
她不知缘由,忙撤回手想后退,然而已容不得她脱身。交手之中,好似记忆深处的本能埋藏着一根细线,便如几日前她挡下那柄阔刀时一样,牵动着她的身体出剑。
这几下之间兔起鹘落,那黑衣人竟是落了下风。
见状他浑身紧绷着戒备起来,接着将剑一丢,换了拳掌,但出手如风,招招向她胸前心口招呼。
显然是不准备再留余地了。
程衍举剑试图格挡,均被他掌中所藏法力弹开,以拳对剑也丝毫不落,直叫她叫苦不迭,心道早知如此,方才转身跑掉就好了。
眼下自己脑子比钱袋还干净,方才两下能挡得下那人的攻击,是全凭本能指引,正经剑术招数的法门剑招自然是一窍不通。
何况沈渊还说自己法力也都被人封住了,有什么好逞强的?!
若真要自己和这人实实在在打上一场,那是真是万万做不到。
她心里慌如乱麻,面色却不显,脑中快转着,思考如何脱身,被一路后退反被他逼到了窗前,再无退路。
回头见楼下的酒楼内院,心里估摸了一下,从这里跳下去,腿是必然要断掉的了。
正两头为难之际,突然间有人轻轻揽住了她的腰。双脚忽地离空,程衍又是一惊,转头去看,原来是沈渊正御剑而来,将她搂到了身前,随即向后拉开距离。
第一次站在腾空而起的长剑上,程衍不免慌乱,整个人板着紧抓住沈渊肩膀,唯恐一挪步就踩空摔落。
而这头沈渊一手揽腰,一手也摸出几张黄符来,向那黑衣人打去,室内顿时一阵雷光炸裂,亮如白昼。
他出手更是快准狠毫不容情,两下就将那黑衣人逼得走投无路,越出窗来。
下一秒一张符纸正拍在他胸前,而后幻化出数条半透明的锁链,将其人结结实实捆成了一团,摔落在院内。
程衍看得稀奇,待御剑落地,转而问身后的人:“这是什么?”
“定身符,我有个朋友做着玩的。”
“居然还有这种东西,真是神奇。”
地上那黑衣武者被制服动弹不得,见沈渊向他走来,兀自在地上来回翻滚剧烈挣扎,像是看见什么极可怕的东西,然而终是徒劳无功。
“说,谁让你来的。”沈渊单膝蹲下,自上而下俯视着地上的人,语气冷冰冰的,听不出喜怒。
“我开门时,正好撞见他在我房间床榻上翻来翻去,会是为了那把剑么?”程衍走到他身侧也跟着蹲下来。
“多半是……”
沈渊说着,沉思片刻,再次看向地上扭曲爬行的黑影,见他仍旧挣扎,喉咙中阵阵低吼,好像说不出话来。
他心念一动,伸手狠掐住他的脸迫使他张开嘴,这才见到此人口中空空荡荡,无怪乎从头至尾一句话也不说,原是舌头早已被人割去了!
下一刻,他眼神中透露出莫大的惊恐,死命挣扎起来。
程衍忽觉怪异,难以言喻的不安感顷刻间笼罩全身。
还未待她开口,只见得那黑衣人喉间忽现一枚闪着暗红幽光的符咒,接着便像被人扼住喉咙一般,抽搐着彻底瘫倒在地上,再不动弹了。
二人俱是一惊,对视了一眼,程衍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就听得远处风声呼啸,来势汹汹。
竟是一枚携着火焰的咒符破空而来。
她正准备拔剑出鞘,沈渊先一步出手,将那记来势汹汹的炎法扑灭于弹指一挥间。
再往上看,不知何时多了几人正御剑站在半空,有男有女,其中为首一人看上去已有四五十岁了。
然修行之人相较常人寿命总是更长,二余岁甚至三百岁对于那些修为高深者而言都是寻常事,外表通常也衰老得更慢一些,因而此人多半已过古稀了。
“沈大人。”为首的长须道士率先拱手道。
“你们认识?他是谁啊。”程衍压低声音问着身边的人,见这几人面色不善,像是有备而来,不免紧张。
“俞连声,凌宵宗掌罚的修士。烦人的很,算不上认识。”
沈渊说着,却不动声色地抓住程衍的手腕,将她一把扯到自己身后:
“幸会。俞真人有事么?”
“当然。我等外出归山途中在此店投宿一夜,方才忽见电光雷法大盛,还当何方道友遭险,本意便想来查看一番,没想到竟在此处相遇,的确是幸会。”
被称作俞真人的修士长眉一竖,紧盯着站在地上的二人。
“可我看俞真人方才那记炎法,倒不像是高兴的意思。”
“算在下一时冲动,先行赔个不是了。只是在下有一要事相询,不免急躁了些许。不知沈大人可否将您身边那人交给我们?”
程衍愣住了,一时有些茫然:
“你是说…我?”
那人单刀直入毫不掩饰,事情太过突然,叫她也不知做何反应才好。
“这个不行。”沈渊拒绝得毫不犹豫:“你若要地上那个倒是可以。”
“为何不可。”
“很简单。因为,我不想。”他回答得漫不经心:“还需要其他理由么。”
“....大人莫要戏言了。”
“并非戏言。在下此行乃是奉命调查近来各地频现的锁魂阵一案。她曾亲眼所见幕后之人,俞真人有何理由突然就要带走我司的证人。”
他这就是睁眼说瞎话了。程衍压根没见过那无名道人的面,此刻说得却好像那道士是背后凶手,她是目击证人一般。
俞连声自然也明白,但仍旧耐下性子道:
“此事说来话长,三言两语间也难解释得清。此人牵涉我派一些积年内务,沈大人有兴趣,待在下日后细细道来就是。只是我派追踪此人下落迄今为止也已经十年,今夜不料于此相遇,实在是意外之喜,还望行个方便。”
“可你不告诉我。我怎知有多重要。人人都觉得自己的事情最重要。”
俞连声忍无可忍,见他始终挡在程衍身前,俨然是要维护到底,甚至不惜搬出天枢,言下之意无非今日若要带人走,就是存心与整个天枢司为敌,自找不痛快。
僵持了片刻,他终于妥协道:
“这件事...我派此前从未声张,实是家丑不忍外扬。但看在天枢司近年来的威信,今日便对沈大人如实相告。”
他这番话说的极不情愿,无非是意指我既已将我门内家丑讲给你方听了,那就是卖这个面子给你,今日绝非个人恩怨,而是两派之间的交涉了:
“这个人,便是十年前杀害前任掌门,盗取镇山之宝的元凶。”
一瞬间,程衍只觉得自己耳边嗡地一响,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