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衍看着那匾额上,已显得有些斑驳的怀远侯府四字,有些哑然,不知该从何问起,看向身侧那名少年,一时语塞。
“请问,这里是他的家吗?我只知道沈公子作为天枢首席,却不知....”
“是。大人原是出身帝都沈氏,本历朝世家,只是十几年前…都是旧事了。眼下只剩下沈大人一人,这在帝都也不是什么秘密。”
那少年恭谨地站在一旁,为他拉开了门:
“在下陆哲,目前担任沈大人的副官。关于您的事情沈大人已经告知在下,里面请。”
程衍点点头。脚踩着帝都打磨平整的板石路面,听着夜深时偶发的虫鸣,才终于将将有了几分落地的实感。
方才是她几日来第一次见到沈渊拔剑。
面对对方三位掌门人丝毫没有退意,他出剑极快,刃口映出的寒光还未从她眼前消散,顷刻间就已交过了三四招了。
剑刃铮鸣混着法术撕裂呼啸,雷光焰火在漆黑夜色下爆裂,映得夜幕在瞬间亮如白昼。
对方三人面对这般势若雷霆的一击,不得不选择先行防守,竟当真叫他就这样以一对三硬生生撕开一条路来。
二人撤离现场后从淮安御剑回到帝都,沈渊将她送到这座大院前,叫她先行回府,自己则还有杂事处理。随后这位名叫陆哲,身形高挑,面容却还有些稚嫩的少年便迎了上来。
院内被打扫得过分干净,不见几分人气。只有坛间种着些简单花草让这间不至于显得太过荒芜。
二人穿过几个月洞门,直到一处小筑前停下,这才豁然开朗。
这处院落离主屋不远,却与别的地方相比显得尤为突兀,入目所见先是一颗枝叶繁茂的桂花树,树下一张石桌,上面刻着一张棋盘,左右两个圆凳,边上还放着一把藤条编成的躺椅。
不远处是一栋青瓦白墙的小筑,大小刚刚好适合一个人住。
“沈大人平日不住府上,都是歇在本堂的书房里,只有我和几个手下偶尔过来打扫一番,至少不必荒废。所以今晚突然说要带人回来,实在有些出人意料…匆忙间只能简单整理,不周之处还望程小姐见谅。有什么需要的也尽管吩咐这些下属就是。”
“多谢,这么晚还要来帮忙,也真是麻烦你了。”
“哪儿的话。”陆哲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都是分内的事。时候不早了,程小姐早些休息吧,沈大人稍后就回。我还有工作,先告辞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没下工?
程衍一听就不敢耽搁,她这人最怕给人添麻烦,赶紧将陆哲送了出去,关上院门。
一夜喧哗过后终于得了一丝喘息之机,她如释重负般地叹了口气,回身瘫坐到那把藤椅上,一阵吱呀吱呀的声响。
桂花树枝在头顶随夜间幽风轻轻摇动着,偶有一两瓣花叶虚晃着落下。
虫鸣声忽隐忽现,烦得人发慌,耳边那声音又如擂鼓震震回响,直震得她心里颤抖。
更对于自己其实是一个勾结魔修,杀死恩师,戕害同门盗取镇派之宝的丧心病狂之徒,一时间无法接受。
茫然,惶惑自不必多说,也许还有对自己无能为力的隐隐愤懑,像是一团棉絮塞在心口堵着,寻不到出口。
只盼着沈渊快些回来,自己好能和他说说话,又不知该说什么。
想和他聊聊天,想听见他的声音,迫切地想知道那些话是真的吗?
为什么会觉得他的话可信?她说不清楚,也许只是因为本能的抗拒,那些自称“同门”的人口中不过是谎言。
她心慌意乱,撑着头试图靠冥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无论如何,遇事绝不可自乱阵脚,这毫无用处。
可也许是这几日当真太累了,迷迷糊糊地,她一会儿感到被夜风吹得发冷,一会儿记得要叫醒自己,不能睡着,还有话对沈渊说。
一会儿又想方才那个副官说他平日里不住这里,这么晚了也许早就回自己住处休息了。
浮沉之间,好像又回到许多年前,久到她分不清是什么时间,也是在这样一颗桂花树下面,午后绵软的阳光照着,她坐在藤椅上,有一只微凉的手攀上来与她十指相扣,勾缠中满是说不出的缱绻。
那个人顺着手臂向上附近了她的耳朵,没有来由的,她觉得那应该是一个少年的声音。
“醒醒,困了怎么不回房间睡,会着凉。”
一只手忽地轻拍她的肩膀,程衍猛然惊醒,胡乱撑着坐起身来,脑中还有些懵:
“啊,你回来啦…我刚刚好像做了个梦。”
“梦?”
“梦里有人——算了没什么。”她摇了摇头。
“在想早些时候的事?”
被戳穿了心事,程衍觉得有些赧然,低声道:
“嗯。在想他们说的那些事,当真是我做的么。还有我的这柄剑,莫非就是传闻里那把承影?”
“这倒没错。普通灵剑可不会认主封剑,它就是你的,不必担心。”
“不,我不是担心这个。我就是在想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么?如果是假的,为什么令牌和剑都在我身上,如果是真的,那我怎能就这样逃避责任,可是我就是没办法相信....”
她说不清。自己如今对过往记忆一无所知,那些前尘在如今的自己看来就像是另一个人的前世。都难以将如今自己与那样心狠手辣的魔头相提并论。
可若真的是自己,怎能凭借一句“不记得了”,就置身事外?但感情上,却不可控制地对此赶到抗拒。
她本不是喜欢向外倾诉太多的人,可此刻却像倒豆子似的一连声全吐露了出来,只盼着能得到只言片语的回应,好不至于再一个人挨着。
沈渊听后,坐到石桌前的圆凳上,用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片刻后才问道:
“你相信我么?”
“如今这般,不信也没办法了吧。”她苦笑着。
“若是信我的,就记住那些人没一个好东西。这帮人说了什么,你也全不必在乎。”
“可毕竟都是修真界有名望的人物,凌霄宗不是什么百家之长么?总不会平白污蔑人。”
“不会?倒不如说会的很。你记住,这世上越是看上去正人君子的,就越懂得如何冤枉人,因为世人愿意相信他们。”
“可是你怎么断定就一定是冤枉的呢。等等,莫非,你有证据是么!”
她心中涌起一丝希望,忍不住想原来如此,他才会执意救下自己。
“我没有。”
“哦…”
“只是无论是不是,对我来说都没有差别就是了。”
“可是如果我当真心狠手辣到能连杀百人,那也自然有法子瞒天过海,也许现在失忆也是算计好装来骗人的呢?呃,我的意思是,我——”
她话说出口顿时觉得完了,再捋下去,怕不是自己都要认了。
“那怎么了。”
“?”
“是与不是,很重要吗?”
“不,不重要吗?”程衍无话可说,不自觉攥紧了手,流露出些许不安:
“如果是真的。你今晚帮我,不怕被当作同党么?”
“我只是没有证据证明是谁做的。但我可以肯定,绝对不是你做的。”
“可是……为什么啊?”
“什么?”沈渊愣了一下。
“为什么要这样帮我?我们从前认识的对吧。”
程衍怔怔地看着他的脸,攥紧了手指。
自苏醒以来所有的迷茫,彷徨与无助,一无所知却被扣了一桩血仇的不甘,隐隐的怨愤,在这一刻齐齐涌出,全不给她一丁点回避的机会。
忍不住想如果自己真的就这么直接上三清山去,现在又会怎么样呢?如果不是遇见他,自己又会怎么样呢?
只怕已经没命了吧。思及至此,她实在不愿再想下去了。抬眼看着眼前的人。
沈渊收回了目光,墨玉样的眼波微敛。
绕来绕去,她还是绕不过,这个已经忍耐了许久的问题。
“你不会真以为,我会相信只认识几天的人会对我这么好吧?而且你又知道很多。”
“…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他说着,眼中里暗含着微不可察的期待。
“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会知道啊。”
她想也明白,过去多半发生过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可这话如果由她自己说出来,未免有些太显摆太自以为是了,她实在有些说不出口来。
“那等等吧。找回记忆后,自然就都知道了。也没什么复杂的事情。”
那头的人见她沉默,轻叹了口气,温言道:
“明日先去找人将封印的法力的咒言解开,我有个朋友对这方面很有研究。至于记忆....总会有办法的。”
“嗯...”
“还有,那些流言虽然暂时不知是和人所传,不要让其他人知道承影剑在你手中。今晚的事过不多久,相必就已是人尽皆知。起了不该起的心思的人不会少。”
“我也没说我知道啊。”
“他们认为你知道,就足够让这些人做很多事情了。”
“那你不想要吗?”
“我在乎的又不是一把剑。认为靠这一块铁就能得大道,这种话也就那些蠢材货色能信。凌霄宗迄今为止三十七代掌门人,又何曾见过谁当真得道飞升了。”
在乎的不是剑,那岂不就是——不合时宜地,她觉得心尖突地颤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转而道:
“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收留我。可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算了,我也不可能躲一辈子的。所以,不管怎样,我都想找回记忆查清真相。后面可能真的要麻烦你很长一段时间,我…”
“怎么会麻烦。”
他终于笑了,直到此时,程衍才发现他其实生着一双很精巧的桃花眼,那双纯黑色的眼中又常是覆着层薄霜,冲淡了这份精致的华美,就不免令人感到心底生寒。
可此刻一笑起来,漆黑的眼睛映着月光,亮亮的,仿若暖阳下的融雪。
夜色朦胧之下,褪去了尖刺露出柔软的一面,看得程衍一时间晃了神,只觉糟糕。心中已可惜起这笑容的转瞬即逝。
这头沈渊站起身来,轻声说道
“我求之不得。”
“什么?”只是这句话声音太轻,散在夜风里,程衍没听清,忙问道。
“没什么。已经很晚了,你早些休息。我就在隔壁,有事喊我。”
“好,那.....明天见、”
“嗯。明天见。”
————————————
程衍这一整夜几乎都没能合眼。
第二日才刚起,沈渊就塞给她一块如水的翠玉,其中薄薄的一片绿好像浓墨散在水中,一看就价格不菲。
“是辟邪的镇玉,寻常的咒言都能挡下,你先带着。”
“这也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没事。防身的法器而已,没多贵。”
可前夜听过曲星岚的话。她对天枢司的人口中“没多贵”的标准已经无法相信了,只好讪笑着接过,小心翼翼地收好。
“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程衍好奇地望着他。
“先将你被封住的法力解开。我有个朋友对这方面有些研究。”
“是之前你提到的那个朋友吗?”
“嗯。不过他这个人事儿多的很。你..”
沈渊左顾右盼了两下,清了清嗓子:
“你也不用跟他多说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