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衍有些拘谨地跨进门来,悄悄四下打量。
室内布置简单,铜制的博山炉正燃着熏香,亮堂堂的日光下烟雾朦胧,香气幽然弥散.入目所见尽是符箓木剑,香炉铜灯,瞧着很是精致典雅。
想来此间主人该是一位品味颇佳,专精于法器和符箓的器修。
“现在没有人,我们要在这里等他么。”
沈渊摇了摇头,撩开了通往后院的薄纱挂帘继续向后。才没走两步,她就隐隐听到叮叮哐哐的敲打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大。
再向前是一处露天的小院,只见花草丛中堆着大堆大堆的木料,和一个形状奇怪,有着数片扇翼的物件。微风一吹,那六片扇翼随风悠悠转动起来。
他身侧好像伙夫打扮的人抬起头,他身上手上全是灰尘与木屑,头发随便在头顶,乱糟糟的,一眼看去倒像是个伙夫或是花匠。
见到程沈二人,拍了拍手上的飞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揉了揉酸软的大腿与肩颈:
“难得今天不用坐班,还以为能好好休息休息。我还以为你得过两天才有空呢,这么着急就来了。”
程衍看着满地的斧子锯子锤子梭子,虽表情不变,但对这人口中的休息二字深表怀疑。
沈渊指了指地上问:“这是什么。”
“哦这个。这可是我的最新发明,你想,每次烧完符箓总有飞灰到处乱跑,迷眼不提,落在地上太伤害花花草草了,弄了这玩意挂在身上,把那些飞灰都吹散掉,多好。我跟你讲啊,这个——”
“我看你有空还不如泡两杯符水喝。”他眼皮一跳,打断了对方兴致勃勃地长篇大论:“行了。找你是正事。”
“行行,我知道。这位就是你带回来的那个程小姐对吧?鄙人不才,全名褚知白,眼下正在天枢司里混个闲差。平日里没事就喜欢捣鼓些用有的人的话讲是百无一用的东西。”
程衍倒不觉意外,见面时既然他方才提到坐班,想来也是天枢司中的修士,觉得这人有点意思,言谈间语气亲和,又似乎与沈渊也颇为相熟,是以生了两分亲近。
“没有啊,其实还好呀,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我姓程,单名是一个衍字。”
沈渊轻咳了一声,打断了二人的谈话,接着三言两语说明了来意。那人一拍手,自信笑道交给他尽管放心,而后扶住程衍肩膀:
“你先闭眼,放松,什么都不要想。我需要进入你的神识,才能找到症结所在。”
程衍点点头。那博山炉中染着的熏香缭绕鼻端,沁人心脾的淡雅香气柔软得像一只无骨的手,轻轻安抚着她此刻紧绷着的那根弦,料想应该是有清心凝神之用。
她依照对方的指示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尝试着清空自己的思绪。
可眼前密密麻麻地,却都是自己从大邙山一路走来枯槁的黄山,喧闹的街角,刀光剑影,和那许多人包含恶意的目光,一幕幕像是场联袂登场的大戏。
不由得眉头紧皱,强迫自己进入无物的冥想状态,却左右不得法,反倒越来越急,正要睁眼,紧接着被人一闷棍狠狠拍中了天灵盖,瞬间跌入了无边的黑暗。
?!
像是瞬息,又像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连时间都无法计数,她耳边朦朦胧胧地,像是听见了淋淋沥沥的雨声,又像是有谁在大声地争执:
“谁让她脑子里乱七八糟什么都有,我不动手,不能入定,我贸然进入她神识之中,出点意外走火入魔怎么办。”
“你就不会用安神香吗?!”
“点了没用啊,我还没问你怎么回事呢,欸看看看,这不就醒了。”
“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沈渊一把抓住程衍的肩膀,神色紧张。
“除了额头疼以外没事,只不过好像....这是什么?”
她一时怔然,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手掌,感到吐息之间那股无形的气在体内缓缓流转着,是找不出语言来形容的感受。
虽说她的平生迄今为止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未满半个月,可这股奔腾在血脉之中的力量还是令她感到平生未曾有过之畅快,只觉挥手间掌下生风,如有拨云弄月移山填海之力。
这就是修道之人所用的法力么?
“你先试着活络一下经脉慢慢调息,回家休息片刻,剩下就没我的事了。不愧是凌霄宗出身,这内力能把一多半人吊起来抽了。”
褚知白摆摆手,满不在乎地说。
“啊,您怎么知道?”
“谁不知道,你们昨晚的事,现在私底下可是人尽皆知了。不过你这小姑娘也是心够大的,什么都不知道还敢跟他回家。万一是个骗子怎么办。”
“我如今一无所有,也没什么值得骗的吧。”
“这话说的,能骗的多了去了。”
褚知白嘿然一笑,余光瞥见沈渊偏过头去,嘴角弯得更深了些,看着他道:
“想来那个姓宋的会放你们走,一是顾忌你,还不愿意彻底和天枢撕破脸。二是因为,他的确还不知道承影剑在哪里吧。否则他硬要拦的话,把山上那群牛鼻子全叫下来,你们怕是也走不了。不过今日这一遭以后,和凌宵宗算是梁子结大了吧,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皆时只说是我一个人的决定,牵扯不到天枢身上。还怕他们么。”
“怕那肯定没人怕。只不过你这都把人带回来了,彻底撇清关系也有点难吧。”
闻言程衍心里又不免漫上些愧疚。也明白了如今天枢司与沈渊收留自己是担了怎样的风险,她顿了顿,小声说:
“抱歉,都是我的缘故。我保证,等找回记忆以后,一定会好好答谢各位的。”
“怎么会。别又胡思乱想。”沈渊生怕她有误会,急着否定。
“是啊。这某位大爷要是不愿意,你还能硬扒他身上扒回来不成?你都不知道这人平日里谁都不搭理,闷的像头牛,现在可倒好,天天转着圈冒贱气献殷勤。”
“……还有事吗,没事我们走了。”说着他扶着程衍的见肩膀,转身欲走。
“等等,一天天急个什么,锁魂阵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我都忘了问。”
“近来各处出现的锁魂阵绘制手法皆出自同一人之手,寻常阵法皆需一件出自阵主本人的压阵物,可这几起也无一例外都是由傀儡压阵,想反向追查阵主,也没那么容易。”
“那这可麻烦了呀。我看了你叫人回收的那些傀儡,背后之人修为着实了得,一丁点漏洞也没留。而且每次都是追在他们屁股后面跑,未免也太被动了。”
“话虽如此。暂时也别无他法。对了。魂魄缺损的话,有什么方法么?”
“你都说了是魂魄缺损,那肯定只能想办法修补了。只是会的人可不好找。有空我也尽量帮你们留意一下。”
“多谢。”
“跟我客气什么,慢走啊,就不送了。”
褚知白笑着招了招手,又蹲了回去叮叮当当地捣鼓起了地上那个形状奇特的机关。
————————
二人拜别褚知白,眼下法力已复,当务之急便是找回记忆,查清真相了。
谈及至此,程衍几乎是立刻就想到那个自称是自己师傅的无名道人。外人眼中,她分明已失踪十年之久,那人何以得知她与承影剑的所在,
想寻回自己的记忆与真相,想来也只可从此入手。
沈渊派出手下四下寻访那无名道人的行踪。所谓燕过留痕,在这世上只要是还在活动的活人,就会不可避免留下蛛丝马迹。
可怎知几天下来各人均是一无所获,此人自大邙山离开后,竟仿佛蒸发在人世间一样,连片衣角都没找见。可就此放弃却也不能,只好加派人手,暂且这般寻着。
而另一头,程衍暂居怀远侯府已是众所周知的事情,碍着沈渊与天枢司的权势,无人敢议论些闲言碎语。
但毕竟现在吃人家的喝人家的,请托了这么大的人情她哪里有脸放任自己躺着无所事事。
何况所有人都认为她身上藏着承影剑最后的线索,料想日后前来为难的,寻仇的必不会少。她既不能,也不应该让别人一天十二时辰都守在自己身边保护她。
几日来她依照指导,试图学会控制这在血脉中奔涌着的,过分充沛的法力。
初时就如江流到海一泻千里,让她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每当她试图将其依附在剑刃之上时,过分充沛的力量总是令手中利剑承受不能,一连几次都是直接断成了数段。
“不行。你的法力…这把剑承受不住。”
“果然,还是没办法。”
都说修士操纵自己的法力就像动物摇尾巴一样的本能,可如今她试图去控制这份自己的力量之时,却总是像开闸泄洪一样僵硬。
沈渊见她面露些许沮丧,安慰她不必急躁,这一步花费数月的也大有人在。
“其实还好啦,我也知道有的事急也没用。总之先慢慢来好了。”
他像初见时那样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你闭上眼,深呼吸跟我来。”
“呃,你也要一棍把我拍晕?”
“……不会。放心吧。”
她依言合上了眼,随即便感到一股熟悉的,初时有丝丝凉意,紧接着便是一阵温暖的,令她心安的力量,沿着经脉都蜿蜒流动,安抚指引着那澎拜的激流。
渐渐地,那无论如何也无法平复的汹涌波涛好像当真安息下来,让她觉得内心宁静宛若一颗还未发芽的种子,埋在土里蜷缩起来,谁也伤不到她
“好了。现在再试试。”
程衍点点头,有了一点信心,握住沈渊递给她的新剑,深吸一口气,缓缓拔出长剑,利刃出鞘的瞬间,剑气如风暴席卷而来,让人几乎窒息。
烟尘散尽后,就见一面墙上一道深得几乎穿透墙壁的的巨大裂痕。
“对不起!我——”
程衍一时间呼吸停滞,看看那面墙再看看沈渊,慌张着道歉。
怎知偏巧这时,陆哲推门而入。忽地来人推门,她想打招呼,怎知却一掌将陆哲掀翻在地。
“我的天陆公子你没事吧?!”
“没,没事。程小姐当真是,好生浑厚的内力,太强了……”
被人狠抽了一大巴掌,陆哲像是一时没缓过劲似的窒息着呛咳了两声。
“那还用说。”沈渊轻哼一声,“行了,还不赶紧起来,趴在地上像什么样子。”
“我扶你起来。”
程衍想扶他,怎知手一挥,又不小心隔空在他脸上打了个巴掌。这一下更是尴尬,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不不不,不必了!”
陆哲吓得一个滚身动作利落地翻起来,站定以后当即声音沉稳:
“属下有几件事报告。一是近来北方幽州也有一两处锁魂阵出现的报告,已经派人前去处理了。至于大人要寻找到无名道人,暂时还没有消息。”
“我知道了。此人行事诡谲,料想也不会留下可供人抓到的把柄。再这样下去,溯魂也不是不...”
沈渊难得面露些许纠结,轻声道。
“这,可是溯魂不管怎么说也....真的合适吗?”
“算了。总之还是先找人吧。”
“是。还有,大理寺那边近来查获一宗借着古董行,私下兜售违禁法器的案子,正审着呢,说是其中有些关窍不明,想天枢司能出面派人相助。当日坐班的修士已经去了。”
“咦,你们连这些都管吗?”程衍奇道。
“要说起来的确是的。这些法器必然出自某些修士之手,即便是毫无修为的常人也可随意使用,如果落到有心之人手中危害不可估量,本早已禁止流通。寻常人对此并不了解,涉及这类道法,要追查来源与下落,自然也只能够移交我司了。
陆哲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波动。
“原是如此。”
“对了大人,还有,朝中的大人们今晚组了个饭局,方大人父亲九十大寿,特请怀远侯诚心相邀。”
“不去。他父亲过寿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过。”沈渊一脸莫名其妙,拒绝得干脆利落。
“是。那属下就一并推掉了。告退。”
说罢陆哲抱拳行礼,转身推门而出。
“他说是什么朝中的重臣欸,不去的话没关系吗?”程衍看看他,又看看沈渊,忍不住问。
“有什么关系,和他很熟么。本来就懒得搭理他们,是这群人非要来的。”
通仙法的修士于凡人眼中,都是百闻不得一见的人物。
如今在帝都权势滔天,更是成为各方眼中巴结讨好的热门。
一来能够搭上关系,在朝中多一份助力。二也盼这群仙师能够垂怜一二,多一份关系。
倘若走了好运,自家子弟被青眼相中,那就是一步登天脱离凡尘。也有公卿世家想将自家孩子送来,以求仙缘。只是话虽如此,帝都贵族生活作风又一贯的奢靡又好享乐,沈渊身上虽见不到此风气,但对其他人而言,哪里吃得起这修行的苦。
天枢之中虽有一两位出身世家,但绝大多数仍是经由各地拜入门下的修士。
这几日,也偶尔能听到谁喊一声沈小侯爷。这时的沈渊也并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现,依然板着那张脸,也不问好。应酬相邀,更是一次也没去过。可碍于他修为甚高,天枢司权势亦广,敢怒不敢言者甚。
如今听他提起帝都公卿时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态,看着却莫名地像只在翘尾巴的猫,引得程衍禁不住心中一阵发笑。
“怎么了,在笑什么?”沈渊见她无端面露笑意,觉得有些奇怪,歪头问道。
被当场逮捕,程衍打着哈哈,推了推他:
“没事啊,走吧,刚刚不是说晚上要出去吃么。别耽误了,走吧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