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倒魔物的少年夜叉并没有理会人群的欢呼。
他兀自收起长枪,脸上的狰狞傩面缓缓消散,露出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眉眼。
是魈。
三百年不见,魈已经全然褪去了伊斯塔露记忆里的青涩,他的视线淡淡扫过人群:
“我奉帝君之命,荡涤此地妖魔,不必道谢。”
随后,魈拂衣而去。
伊斯塔露也在人群中长舒一口气。
她没打算和魈重逢。
距离“伊露刺杀归终”已经过去了三百年,但归离集也没有归终回来的消息。
那他们自然还觉得是她杀死了归终。
无论是被当做死而复生,或是假死逃匿,都没办法向归离集的人交代。
她等待着人群重新聚拢,向冰原附近的“地中之盐”迁移。
谁知那名领头人却赶忙追着魈,问他口中的“帝君”是谁,得知是摩拉克斯后,他大喜过望,询问魈他们是否能被接纳。
“帝君心系苍生,护浮世一隅至今。”
魈如此回答。
领头人把这个消息传给了其他人,人群中霎时响起欢呼。
于是原本寻求盐之魔神庇护的人群,准备转而寻求岩之魔神的庇护。
……这些人啊,能不能不要当墙头草呢?明明都快走到地中之盐了。
伊斯塔露只觉得头疼。
她原本只是路过,见这些向北迁移的人惶惶不安,才问自己能否加入其中逃难,实则暗中保护他们。
这下真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最后,她无奈地深吸一口气,低下头,伸手抹了一把面颊,五官霎时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她只能先这样混在人群中,等到天黑了再悄悄离开。
反正这附近有魈在,这些人应该不会再出事了。
魈本人也不在意这些人的想法,他回答完领头人的问题后,苍青的身影便如疾风般一闪而逝。
他完全没看见不远处的伊斯塔露。
等到夕阳西下,夜幕笼罩大地时,逃难的人群已经围成一圈,就地生起了火。
伊斯塔露就是在这时候离开人群的。
她远远望了一眼归离集的方向,毫不犹豫地继续向北前行。
没有她的归离集一样能够发展得很好,她不必回头,她还要向前。
在经历了娜布和阿赫玛尔的死亡后,对归终的事,她已经不那么难过。
这是她的选择,更何况,这能有一个很好的结局。
至少所有人都活下来了,不是吗?
伊斯塔露孤身一人走在夜幕下的平原中,晚上的风轻柔地托起她的斗篷,远处传来令人胆战心惊的魔兽嘶吼。
她借着月光,低头翻阅着神秘声音留下的笔记,对嘶吼声充耳不闻。
——直到在月光下,一道巨大的投影覆盖了她的影子。
伊斯塔露收起笔记,淡定地回过头,却没有看见任何魔物,她低下头,那比她的身形大了数圈的影子却仍然存在。
伊斯塔露试着对黑影竖起两根手指,谁知黑影也和她一样竖起手指。
伊斯塔露晃了晃,黑影也跟着晃。
除了体型壮硕,好像和她的影子也没什么区别。
伊斯塔露佯装松了口气,果然见黑影忽然离开了地面,变成了粘稠的黑泥,想要将她包裹其中。
伊斯塔露不紧不慢地抬起眼,感叹了一句“这就藏不住了”,本想发动自己的权能。
却先看见一抹熟悉的苍青色从眼前掠过。
随后,青黑的元素力从她原本站着的地方炸开,一团巨大的黑色魔物从地底爬出,凄厉地哀嚎起来。
伊斯塔露本人则被人扣着肩膀,带到了数十米开外。
但魈这种老鹰抓小鸡般的动作让伊斯塔露很是无语,她头疼地摁了摁太阳穴:
“谢谢你,但是放我下来……”
话音刚落,她本人和魈都是一惊。
这是伊斯塔露自己的声音——她以为快到地中之盐了,自己不可能再见到魈,所以根本没变化自己的声音。
魈几乎在半空中趔趄了一下,才用眼角的余光悄悄瞥视自己“救下”的少女。
虽然同样有着白发,但那是一张陌生的脸,五官平平,毫无记忆点。
魈记得很清楚,自己绝对没有见过这张脸。
她的声音却和他数百年前的故人无比相似,甚至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可魈还是觉得,这个少女和伊露不像。
至少伊露不会在被他救下后,冷着脸向他生硬道谢——表面像在感谢他,实则在下逐客令:
“仙人,谢谢你的帮助,但我自己能解决那个东西……天黑了,我要找个地方歇歇了,再见。”
伊斯塔露有些忐忑地把握着冷硬的语气,见魈久久没有反应,她犹疑不定地微微挑眉。
她露馅了?
不应该啊。
她现在对魈的态度已经很不好了,她当时在归离集明明把魈当朋友来着,应该挺客气才对。
片刻后,魈一言不发地转过身,似乎打算离开,只留下了一句告诫:
“此地魔兽肆虐,孤身一人夜行易受侵袭,你好自为之。”
伊斯塔露却听到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她无奈地目送魈离开,却借着月光看见他背后有点点血迹浮现,渗过了白衣,红得触目惊心。
显然是因为降妖除魔,不知道又受了什么伤。
伊斯塔露摇了摇头,还是没狠下心直接离开。
“等等,仙人,”伊斯塔露叫住了魈,“你背后受伤了,血都渗出来了,找个地方休息疗伤吧。”
“无妨。”
魈连头也没回。
伊斯塔露气笑了。
她还在归离集的时候,魈就已经是作践自己身体第一线的人物,被她劝过多次,没想到时至今日,还是屡劝不改。
“仙人别走。”
伊斯塔露伸出手,一把拉住了魈身后的飘带,等着魈回头,忽略了他微愠的神色。
“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就此告别了,这里的魔兽一定会杀死弱小无助的我,至少今晚,你也和我一起找个地方歇歇吧。”
“我来此本为除魔,断不会偷闲,你若遇险,呼救便是。”
看得出来,魈还是讲道理的,即使恨不得马上离开她这个不敬的家伙。
但伊斯塔露就没想和他讲道理。
“不行啊仙人,”伊斯塔露张口就来,“万一你赶不过来怎么办?活生生的人命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魈:“……”
魈可能一辈子都没遇到过这么不讲道理的人,他沉默了许久,才淡漠地回了她一句:
“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
最后,魈还是因为担心伊斯塔露真的被魔兽杀死,选择了和她一起坐在刚生起的火堆边。
魈才刚坐下,伊斯塔露便不由分说地把一只白瓷瓶抛向他。
“仙人,你记得疗伤,我这药不知对你有没有效果,你试试?”
“不必,我自有治愈之道。”
魈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她。
伊斯塔露也不强求,她拾起脚边的树枝,将其随手拋入火堆:
“我们人类尚且知道珍惜自己,仙人你毕竟在白天还救了我和其他逃难的人,我就提醒提醒你——”
“你还是得自己注意身体,毕竟未必有人替你担心。”
魈记得伊露也曾如此劝他,但语气并没有那么生硬。
伊斯塔露注意到了魈的视线,轻嗤一声。
“仙人,你看我干什么?难道是透过我看谁吗?”
伊斯塔露明知魈在想什么,偏偏要故意挑明,借此划分自己和魈记忆里的“伊露”。
“……没有。”
魈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否认了伊斯塔露的询问。
可或许是火光太暖,魈不由垂下眼帘,喃喃自语:
“我该如何界定一个人的是与非……”
不染尘埃的仙人眼中也沾了些惘然。
伊斯塔露想起阿赫玛尔和娜布了。
离开居尔城之前,她看过由阿赫玛尔下令新编的史书。
就像这二人商量的,史书隐藏了她的存在,许多事情就变得离奇起来。
在那段历史里,阿赫玛尔不知天高地厚,为世界带来禁忌污染;娜布为虎作伥,令禁忌殃及人民。
所有的祝愿与爱都被掩盖,留下的只有面目全非的错误。
思绪至此,伊斯塔露鼻子一酸,将手中的树枝投入火堆,淡淡地道:
“是非哪有那么轻易界定?很多事都是有原因的啊。”
“不要让自己后悔,等到人死了就再也来不及了。”
火光将她的眼睛映得灿烂。
有那么一刹那,魈恍惚间觉得,他眼前的人就应该是伊露。
魈沉默片刻,忽然从火堆旁站起身:
“我尚有要务,要先回归离集……我还会回来。”
这是他的试探。
如果是身负“刺杀归终”之名的伊露,多多少少会对他这句话有所防备。
可少女依旧盘腿坐在火堆旁,目光落在迸溅的火星子上,闻言也只是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
“好啊,但是仙人快去快回,万一我的小命不保了……我在这里等你。”
魈心中的期冀少了几分,他沉默地转身离去。
他没有回归离集,而是去找白天那群逃难的人——听那个白发少女的意思,她在白天时还是其中一员。
这片平原不大,魈很快就找到了围着火堆栖息的逃难人群。
眼见白天拯救了自己的仙人突然出现,逃难的人们都有些受宠若惊,忙招呼着仙人来
魈疏离地谢绝了人类的邀请,只是向他们提出了疑问:
“你们可对一名白发的少女有印象?”
叽叽喳喳的人群有一瞬间沉默,随后,人们七嘴八舌地向魈描述自己的记忆:
“上仙说的是不是那个披着斗篷的人?她一直戴着兜帽,看不清脸。”
“她性格好像也有点孤僻,不爱和人说话,但人不错,总是帮忙。”
“其实她人还挺随和的……”
等人声渐渐平息,不起眼的角落里,一道声音却忽然响起:
“我、我偶然见过她的脸,她的眼睛是金色的,长得非常非常漂亮,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
魈骤然瞪大了眼。
白发,金眸,白斗篷,漂亮的容貌,和一模一样的声音。
伊露真的没有死?!
那个白发少女其实是她?
他一刻也没有犹豫,便向着来时的方向快速移动。
在摩拉克斯麾下三百年间,魈从未有失态之时,今日是他唯一一次失态。
随帝君征战百年,魈通透冷静了许多,早就不是那个时常会自我怀疑的少年夜叉了。
唯有对伊露的疑惑,百年来都未有答案——
她为什么要用假死脱身?她真的杀死了神女归终吗?
是另有隐情?还是……早就图谋不轨?
伊露和帝君一起解放了所有夜叉的恩情,魈铭记至今。
所以对于这些事,比起怨恨,他只想问个清楚。
风声在耳边呼啸,魈重新赶往白发少女所在之处,速度之快,甚至带出了一道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