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照璧滴水不漏,裴雪慈并不意外,她早已窥见他行事风格。
“世子,”裴雪慈将早已酝酿好的话说出口,“我愿为诱饵,帮世子捉拿元凶。”
记室针落可闻,呼吸如雷。
裴雪慈虽不自恃美貌,也无心作柔情媚态的病西施,可落在旁人眼中又是一回事。
她曾大病一场,亏虚难补,纵有些蛮力,却难让人信服。
周照璧不露声色,“这可是要命的事。”
裴雪慈难得露出苦笑,“世子也曾去过长淮侯府,”她不知周照璧是小住长淮侯府,“应当知道要命不是最苦的。”
清誉,贞洁,随时为人鱼肉的命运,哪一桩都不见的会比要命好到哪里去。
见周照璧不答话,裴雪慈以为他仍有顾虑,又道:“世子不必忧虑,我定不会给世子添麻烦、拖后腿,必然时候,我自然会了解自己。”
如同噩梦中一般,逃不走,那就用自己的手,或是旁人的剑,杀了自己。
周照璧目光有如实质,表面平静,内藏锋利。
他揣测出裴雪慈的意图了。
她是不想交出镯子,更不想置身事外。
她比自己更需要真相。
周照璧咂舌,长淮侯府的鉴花宴席从来都不是她的目的,心绪百般交织,错乱无头。
周照璧觉得诡异,他既有愉快,又有失落。
汗青见状,以为主子婉拒此事,便主动分忧,“裴娘子,并非阿郎不通人情,只是此事疑云浓重,凶险重重,娘子一介弱女子,难当——”
“我可以答应你,”周照璧打断汗青的话,“但是你也得答应我件事。”
裴雪慈虽觉主仆二人古怪,却还是按捺住欣喜,问:“敢问世子说的什么事?”
汗青摸摸鼻尖,心里纳闷又郁闷。裴娘子弱如扶病,医工也说身子不好,怎么比得上宫中女官堪当大任。
周照璧并未直言,“后面你就会知道。”目光落在烛火,“深更时辰,裴娘子不便回去,而且你的院子此时也不见得安全。就留在记室一夜,稍后我会派人来。”
言罢,带着汗青出了记室。
周照璧倒也没有离开刑部,他随便进了一间官员休息的屋子。
“中宫娘娘指派去国公府的孟姑姑,”周照璧思忖着,“你去唤来,让她陪在裴娘子左右。”
长淮侯府之事绝不能再生。杜斟时之流,他绝不容忍她遇见第二个。
汗青看着天色,“阿郎,时辰太晚了。而且,孟女使是中宫娘娘的女官,虽在咱们国公府,但却记在宫籍。孟女使出身望春文士大族,留在国公府已然是大材小用,陪在裴娘子身侧,只怕多有微词。”
周照璧却说,“你尽管去,她会来的。”
汗青领命,见主子没有离开的意思,便自己回了国公府。
裴雪慈睡不着,门一响,她便回头望去,见一位锦衣妇人立在门前。
妇人气质沉稳,虽能看出年纪,却看不出苍老。
裴雪慈主动起身,简单见礼。妇人淡笑,也回了礼。而后道:“娘子,我是中宫女使孟氏。”
裴雪慈一愣,继而说:“孟女使安好,我姓裴,家在祁州。”
孟汝兰没听过祁州裴氏,心知是小门小户。但见裴雪慈知书识礼,进退有据,倒也在心底里赞许。
“裴娘子,”孟汝兰打量周遭,“我们世子素来不护细行,又不晓风月情致,让娘子独坐暗室,实在是世子思虑不周。”
裴雪慈觉着这话,奇怪得很!但是,她又说不上哪里奇怪,只能道:“世子公干繁多,是我添麻烦了。”
孟汝兰闻言,面上笑开花。见着裴雪慈,知她小门户,原本担忧她以色惑乱、恃宠生娇,周照璧因此荒唐,可就棘手了。
“裴娘子,世子担忧你的安危,不妨现在这里过一夜,等一切调度妥善,”孟汝兰请裴雪慈坐进醉翁椅,“我陪娘子回去。”
裴雪慈没说什么,既然提出要做诱饵,就得接受周照璧安插人在身边。
更何况,这位孟女使身份贵重,于她而言,倒不是坏事。
安顿裴雪慈,孟汝兰又去见了周照璧。
“世子漏夜唤愚妇来,”孟汝兰行了礼,开门见山,“吩咐的事,愚妇应了。只是,愚妇有些话也要问问世子。”
周照璧靠着官帽椅,神态平静,“孟姑姑直言无妨。”
孟汝兰道:“世子意欲如何待裴娘子?镇国公府,乃是虞朝第一公府,您贵为先大长公主之子,又是镇国公嫡长子,圣人与中宫娘娘爱重您逾越皇子们,年终您就要行皇子嘉礼受封王爵。”话锋终于直指要害,“依照礼制,您会有二位正五品的孺人,裴娘子出身平常,孺人她做不成。十位六品媵人,裴娘子倒是能列于其末。”
虞朝亲王,依照礼制,只十二位妃子可在宗牒,统称王妃。只是因为一些原因,四位皇子虽有王爵,却都未娶孺人、媵人,其中也只津王萧怀玉有一位生母恭妃指的六品媵人。
周照璧揉揉眉骨,“我无意纳媵妾。”
孟汝兰却说,“世子哪怕只娶一位孺人,也须得是像悼良太子少傅、今集贤殿学士之首竺公之女竺兰荪小姐一般。”
言下之意,裴雪慈绝不可为周照璧称王之后的孺人。宫中绝不会同意。
周照璧眸色浸寒,“旁人是旁人,她是她。”
孟汝兰觉察怒意,忙说:“愚妇并无他意。只是世子往后势位至尊,不得不顾全这些事。”
周照璧声色冰冷,“我会承袭国公之位。”
孟汝兰大惊失色,但对于周照璧竟然要留在国公府一事不敢多言,只是说:“即便七品媵人有六位,只怕国公府也不肯让裴娘子占用一个名额。”
国公府老夫人本就年岁高寿,又极为难缠。万不会容忍这样的事发生。
周照璧阖目,“你不必在这上费心。你护在她左右即可。”
孟汝兰咂味意思,想必是裴娘子在长淮侯府吃了不少暗亏。她说:“这是愚妇本分。只是,世子勿怪愚妇多嘴多舌,娶妻事大,您好歹还顾着些宫中长辈,以及远在孤树山的国公爷。”
不等周照璧出言,孟汝兰便急急退出,若再惹怒这位小祖宗,恐怕皇后也不能为她说情。
裴雪慈回了小院,歇了两日。她已经从施酒珠处打听到章夫人常去紫极观,今日便要去紫极观。
云篷养伤,孟汝兰在,裴雪慈便让飞鸿留守。正巧裴伯来了,心知这位孟娘子非凡,这两日寻个小丫头来,“小娘子身边不能没人,我找了个靠谱的,这是我徒弟的妹子,手脚伶俐,我今日留下教教小丫头,娘子还叫飞鸿跟着。”
裴雪慈想也好,就带着飞鸿一起去紫极观。
紫极观建址高,马车上不去。裴雪慈徒步上去,上了一段长阶,便凿山开平地供信徒休息。
近来雨多,平亭泥泞,土壤也松垮的厉害。
裴雪慈走进亭子,向下望去,玉京城坊入目,广阔无垠。微微挪动步子,脚下土块一松,她竟直接下落,掉进一个深坑!
孟汝兰错愕之极,她在玉京多年,从未料想到紫极观天梯的平亭靠里的地方竟然有方深坑!
“飞鸿不要乱动!”孟汝兰忙喊,听见裴雪慈也喊了这么句,才稍稍安心。
这裴小娘子竟还能出声提醒旁人,倒是镇静又机敏!
“孟女使,”裴雪慈扶着狭隘的坑壁站起身,“还得劳烦你把飞鸿平安带出去。”
裴雪慈忍着膝盖疼痛,待站定,垂首看去,险些又吓得瘫软身子。
脚下竟是一方棺椁!
这棺椁还是竖着放的!
一想到脚下是一具站着的尸体,裴雪慈便头皮发麻,心焦舌燥,却怎么也没法出去。
这坑之深,有如无底洞!
孟汝兰吩咐好飞鸿去请周照璧,又小心谨慎挪到深坑边上。大量这坑口,竟只有两人合抱的宽度!
“裴娘子,你莫怕,”孟汝兰安抚,“我已经让飞鸿去请世子来帮忙!”
裴雪慈应了声,“我无大碍。”
孟汝兰担心她一个人害怕,就找话聊起来,“裴娘子下面是什么景状?”
裴雪慈咽了咽津液,“我、我正站在一方棺材上,这棺材是竖着放的。”
“……”孟汝兰沉默片息,只觉该打这张嘴,“娘子莫怕!我同娘子说说别事!”
“鉴花宴席就要到了,赶明我带娘子去裁剪几身好衣裙!”
裴雪慈想起长淮侯府,“孟女使,我同侯夫人有些不合。”
孟汝兰随口道:“不过长淮侯府而已。娘子,在这玉京,长淮侯算不上什么大人物。镇国公府,玉京第一公府,也就给远在垂水郡的静海侯几分颜面。长淮侯这样三代而衰的,不值一提。”
裴雪慈不太明白,“可,那毕竟是侯府。鉴花宴席在侯府举办,我去的话,侯夫人不欢迎,还是罢了。”
孟汝兰尽忠职守,既受命绝不有负所托,她索性道:“裴娘子啊,你不在玉京,门户又一般。不知道玉京的侯爵多以军功获封赏,早先封侯的那些,就如同长淮侯,第一位侯爷仙去太久,妇人不贤,子孙苗而不秀,更是凋零。如今的侯爷世子虽上进,但比起咱们世子,那可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末了,孟汝兰一气说:“总之,裴娘子,侯爵里,除了那位同海寇蛮夷百战百胜的静海侯,旁的人,你都不必怕!”
裴雪慈扶着坑壁,听孟汝兰中气十足的声音:“咱们去长淮侯府,是他们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