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巷不便细说。待回了中仪殿,孟汝兰才详说。
“听你所言,”更换宫服的国母盘踞高位,“此女心志还算纯正。”
孟汝兰颔首,“殿下纯正二字,极为适恰。”
中仪殿外,有人方至,却又疾步退走。
沣王阔步而去,身侧随侍的内监猝不及防,险些没跟上主人。内监丛云猫着腰背,轻声问:“王爷不去给殿下请安了吗?”
分明已经走到中仪殿,这又是恼了什么?
萧元玉在为方才听见的话恼怒。中仪殿重视周真玉的婚事,却对自己的婚事不问不顾。
他生母身份卑微,连宫女都不是,只是祥瑞之年宫中从宫外请来的伶人。他的降生,也实属意外,更是中仪殿仁慈的善果。自记事起,宫中无不轻慢苛待。是以,幼年的他常常于冷待中哭泣思母。
再后来,圣上同中仪殿回宫,中仪殿整顿阖宫,才发现他这个帝王潜龙之时留下的错漏。那是圣上不肯相认,阿谀奉承之辈曲意奉承圣上,竟跳出来认他为亲子。萧元玉也认命了。
却不想中仪殿于泰昌殿同圣人畅谈一夜,又命宫中女使连夜接他至太医署。一夜过去,他成了皇长子,名中的元字堵住了悠悠众口。
他有了萧元玉这个名字。但也并没有喜悦很久。有人同他说,中仪殿不能诞育子嗣,认回他也是为了培养一个自己能操控的傀儡。
萧元玉做好了成为傀儡的准备。他在一群中仪殿母家臣工的簇拥下,稀里糊涂的跪在中仪殿,迷茫地望着金阶之上年轻的翟衣皇后。
翟衣皇后面色冷沉,神情中的坚毅,比他见过的君父还要鲜明。同他说话的语气也冷硬之极,“听闻你独自在玉京宫中的时候,常常泣泪思母,而今还思念母亲吗?”
在场的所有人都希望他回答不思念,萧元玉虽还年幼,却早已看得懂眼色。他脆生生的回答,“儿……不思。”
话才落地,翟衣皇后震怒。彩袖挥起,一片阴影从金阶之上,扩散到整个中仪殿。无不屏气敛声,都听着翟衣皇后说:“岂有稚儿不思母?!”
人人都知道这句话不是说给萧元玉听的。
“你们真是好本事!”翟衣皇后怒不可遏,指着凤位竟道:“你们看清楚了,凤位上坐的是我孔致君!”
萧元玉被这位名为孔致君的皇后扶起,年轻的皇后屈膝而蹲,告诉他:“好儿郎,你的母亲旁人可以忘记她,抹去她的名讳,但你不能。”
他迷糊地点点头。
从今以后,他明白了一件事——生母不是某个人,生母是生他的人,也是这位皇后。
萧元玉沉浸回忆之时,没有听清丛云的话,只是舌尖碾着四字,“此女纯正。”
丛云疑惑地看着主人,“王爷说什么呢?”
“中仪殿盛赞一女纯正,”萧元玉偏头,“那此女定然适合沣王府!”
听着主人的断定,丛云险些跌足,“王爷您浑说什么?!”想起前些日子宫中的恩父透露的消息,“您府中,中仪殿自有安排,听闻右骁卫已经将长女——”
“去镇国公府。”
丛云无奈摇头,主人没有心思听他的话。
裴雪慈奉行事不宜迟的准则,当即备了礼物上门。
午后日光倦怠,侯府耳房前停了一架车马。
侯府会客厅外已然站了一排下人,身上服饰与侯府相异。他们姿态倨傲,各个昂首挺胸,目中无人。
裴雪慈这个时候来,也算解了侯夫人燃眉之急。
侯夫人本就不想见来府的女客,推辞不得,却也不想就这么快去见客。正寻不着由头,裴雪慈这个时候撞了来。
前些日子被裴雪慈戏耍这笔账还未清算,侯夫人皱眉问:“她是想通了?”
秦姑姑接过素卿递来的锦盒,“这是裴娘子送来的。”
打开长盒,抽出一条画卷。解开裱带,展开一副观音宝刹状景图。
侯夫人见图展颜,欣慰之意难以掩盖。
秦姑姑见了,也是欢喜,“难为她肯用心。”收了画卷,“国母虽不喜玄门,但是宜宁殿娘娘与国公府老太君崇信玄门。”
听了这句话,侯夫人堵在胸口的郁气稍稍疏通,“中宫不分是非,一道口谕要断我儿前途。既然如此,我又何必热脸相迎。沣王虽是长子,但母家毫无背景。宜宁殿娘娘与国公府老太君虽也不好相与,却也不至于毫无机会。”
站起身来,“裴雪慈若是乖驯,将来做枚听话的棋子,我保她不至于香消玉殒深宅,若是乖戾——”
目光示意秦姑姑,“也请她去见见今日的客人。”
裴雪慈毫无防备被引到会客厅,眼见乌殃殃的一群侍女,却都不像是侯府的下人。
会客厅等候半晌的妇人,听见动静,气急败坏起身,瞧见一个陌生的小娘子。妇人上下打量着裴雪慈,虽觉得此女容貌姣好,光艳竟不比宫中黯淡。尽管心中不由得惊叹,却还是一掌拍在桌案,怒喝:“长淮侯真是既没规矩,又破落户吗!我是国公府嫡次子夫人,侯夫人不亲自接见,竟派个家妓来羞辱我!待我回府,定要跟老太君言明!非要老太君入中仪殿参你!”
撒完气,妇人就要带着浩浩荡荡的仆妇们离府。
裴雪慈被一顿羞辱,短暂失神,立即反应这是侯夫人的敲打。看来她送去的那副画,侯夫人是读懂了。虽被羞辱,但却也有所得。
妇人才走出几步,侯夫人佯装匆忙,赶了两步才挡在前路。侯夫人作出满面歉意,温言哄道:“国公夫人!”
一开口,便叫田采芑止步。田采芑被这声国公夫人叫的舒畅。当即摆出架子,继续撒火气,“可不敢当侯夫人一言,我一个小妇人本就不该站在这里,真叫侯府青砖委屈!”
“我们走!”
眼见田采芑不死不休,侯夫人只能抛出杀手锏,“国公夫人慢走!快慢些!”拦住一众仆妇,“兰荪小姐的席位,还要同国公夫人说道呢!”
兰荪两个字,如同使了法术一般,田采芑当即回了身。
“侯夫人这是说什么呢,”田采芑换上笑面,“这宴席的事,中宫是交付给你的,我怎好过问?”
“国公夫人此言差矣,”裴雪慈还是头回见到侯夫人这样虚与委蛇,真是服软到了极致,“夫人出入宫廷,什么世面不曾见过?我头遭受这样的重任,想着请教些夫人,不想夫人主动来了府里,真是蓬荜生辉,又解我的燃眉之急。”
安抚好田采芑,一行人坐下吃茶。侯夫人才缓了缓情绪,看向裴雪慈,心中滋味复杂。本意是让裴雪慈见个下马威,却不想田氏刁蛮,倚仗镇国公和国公府老太君撒泼,竟让自己也丢了颜面!
转念一想,左右裴雪慈将来做了侯府垫脚石,不是去受宜宁殿的磋磨就是受田氏的刁难,如今让她先瞧了阵仗,也是警醒她。
侯夫人冲裴雪慈招手,又看向田采芑,“国公夫人,这是我三叔友人之女,祁州裴氏女郎。”
田采芑本想直接说竺兰荪的事,却听见裴字改了话头。她今日之所以能有如此仗势,便是为此事。
当即再次细细打量裴雪慈,不屑冷哼,田采芑尖酸刻薄地说:“不提此女,我险些忘了正事。”肆无忌惮地扫视裴雪慈,“便是这么个玩物样的女子败坏我国公府名声?”
田采芑竟审问起裴雪慈,“你耍了什么狐媚子手段,竟让国公府世子不顾廉耻,光天化日之下与举止过密,”伸出手指,“没教养的小娼妓!”话头眼见着就烧到周照璧身上,“周——二郎虽是世子,但也——”
“二夫人!”有人适时打断田采芑。
田采芑跋扈惯了,正作威作福,笃定今日要过够国公夫人的瘾。不满地看向来人,见人一身彩缎锦衣,她不由得细看,才觉竟是宫中女使的服制。肩膀上的八宝如意,乃是宫中女官最高级别的样式!
“孟、孟女官。”田采芑鹌鹑似的喊了声。
裴雪慈松了口气,看来自己是不必亲自还击了。只是想到自己平白无故挨了顿脏骂,还是有些恼火。
孟汝兰才从宫中出来,还着女官服制,架势语气都威严得很,“二夫人在府中屡教不改也罢了,今日您逾越礼制出府也不追究,”田采芑精神了几分,心以为逃脱一时,“公然辱没国公府体面,竟欲败坏世子清名,”孟汝兰做了手礼,“我为宫中一品女官,有权奏言天家,我定要谏言天子此事!”
田采芑身为国公府嫡次子夫人,丈夫受老太君偏爱,她也因着被爱屋及乌。一早的时候,她也是有诰命在身。老太君因为周照璧不是在京诞下,一直疑心血脉不正。是以,整个国公府上下对周照璧态度恶劣。其中最会作恶的便是田采芑,起初田采芑能博得老太君欢心,后来孟汝兰到来,田采芑被狠狠整治,连诰命都没保住,至此才消停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