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老土的问题把林叙白问傻了,他的表情直接凝固在脸上。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呆了几秒后反应过来,江枝这是在跟他开玩笑。
于是林叙白也笑起来:“嘿嘿,这个问题我知道标准答案。”
江枝抱着杯子:“什么?”
林叙白眨了眨眼:“我肯定救你呀,我妈有我爸救。”
江枝的语气一点都没有松懈下来,她几乎是盯着他问“如果你爸不在呢?”
林叙白终于意识到江枝是认真的,笑意戛然而止。
他的筷子悬在半空,一滴酱油正落在雪白的餐巾上,晕开成丑陋的污渍。
他难以置信地反问:“枝枝你怎么……想到问这个?”
这样不知所措的林叙白,让江枝想到了半年前的那个晚上。
那时她也是问的温言蹊同样的问题,当时他连睫毛都没颤一下,斩钉截铁地给出答案。
救她。
没有犹豫,没有逃避。
也没有不知所措。
可尔必思外璧凝结的水珠突然滑落。
江枝仍然执着于问题本身,吸管搅动乳白液体,碰撞声像秒针走动:“所以,你的答案是?”
她的执着让林叙白觉得不可理喻。
他猛地推开餐盘,餐盘碰到滚烫的寿喜锅,桌布上立刻溅上寿喜汁:“江枝,我跟你满打满算认识也才半年,我妈呢?她生我养我十九年!就算我说我会放弃我妈,你真的会开心吗?”
会啊。
她想要很多爱。
想要别人心无旁骛,在全世界,全宇宙范围内都只会坚定地选择她。
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让步。
像刻在石碑上的墓志铭,风雨侵蚀也磨不去的决绝,她才开心。
江枝喝了一口可尔必思,又问:“那换成你爸呢?”
一向温顺的他突然抬高饮料:“选我爸!”
江枝咬着吸管,没什么情绪地点了点头。
林叙白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做好了一切防御准备,可直到服务员过来把餐桌收拾干净,她都没对他的回答做出任何评价。
没有谅解,也没有失望。
她只是平静地接收了这个答案。
林叙白在她的平静里冷静下来,想到是自己做错在先,江枝问她这个问题也许只是在他错误基础上的惩罚。
这样想的话,他的反应实在是过激了。
林叙白的嗓音干涩:“不好意思啊,刚才我有点激动。”
江枝安慰似的笑了笑:“没关系,正常人都会这样。”
她知道这是正常人的回答。
更清楚,自己在这个世界正常运转的秩序之外。
果然,刚才只是她的一场测试。
正常情况下的江枝,还是善解人意的。
林叙白摸了下后颈沁出的汗,对刚才过激的行为感到懊悔,他小心翼翼地问:“那……我的回答,你觉得满意吗?”
江枝低头吃饭:“谈不上满意或者不满意吧,我就是随口问问。”
林叙白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像是卸下了一直背着的隐形枷锁。
他像,原来只是场无关对错的正常对话,无论他给出了怎样的答案,都不会被驱逐出安全范围。
而江枝望着寿喜锅在窗户上蒸腾的雾气,想的却是——
你没有错。
但你的选择也意味着,如果真的有朝一日,你的父母要求你和我分手,要求你在我和他们之间二选一,你会在道德和亲情的裹挟之下,毫不犹豫地选择他们。
哪怕你这样喜欢我。
哪怕你喜欢我到会因为我的一句话而整宿睡不着觉。
也一样不妨碍,你不会坚定的选择我。
也一样不妨碍,你会在权衡利弊之后,丢下我。
像江芸那样。
这天之后,江枝渐渐地开始很少回复林叙白的消息。
倒没有刻意的去冷落他,只是忽然觉得没意思。
他发来的任何消息,她都因为觉得无聊而不想回复。
林叙白依然存在在她的生活里,但她已经不会再专门给他占座位。
说来也不是故意的,只是她觉得身边坐谁都一样,反正她上课的时候也不可能分神。
时间久了,江枝发现林叙白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小心翼翼。
说话前会观察她的表情,递来奶茶时刻意避开的手指。
以及对视的时候,会欲言又止。
她感受到了,却没多问。
她就是觉得没意思,觉得林叙白无论怎样,都和她没关系。
就这样一直到了四月底,暴雨突如其来的那个下午。
江枝坐在教室最前排,听着后进来的同学发出各种夸张的抱怨。
有人把淋湿的本子甩得哗啦响,有人拧着外套下摆抱怨新买的球鞋。
还有人扬言这种被下了诅咒的课再也不会来,让她听了忍不住抿了抿嘴角。
林叙白就是在这片嘈杂中出现的,江枝看见他照旧挥挥手,打了个招呼。
但这次他没有走到后排,而是在她身边停下。
江枝小声提醒:“旁边有人,你去找其他座位吧。”
林叙白当然知道旁边有人,他低着头,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课桌上,声音比雨滴还轻:“你……是想和我分手吗?”
邻座的女生起身往里挪了一个座位,想观看这场即将爆发的雷暴。
江枝下意识也往里移了移,可林叙白还是那样站着。
老师踩着上课铃进来时,林叙白的外套还在滴水。
他攥着那件湿透的外套走向后排,在阶梯上留下一串深色的水痕。
下课铃响,骤雨初歇。
林叙白像往常一样走到江枝课桌旁,仿佛上课前那句颤抖的质问只是她的幻觉。
积水的倒影里,他努力扬起的嘴角被波纹拉成扭曲的弧线。
江枝听着他喋喋不休地讲着宿舍里发生的趣事,突然想起安晴。
用尽了勇气去得到一个回复,如果没得到回复,就丧失了再次询问的勇气。
像鸵鸟一样自欺欺人骗自己,是个好结局。
光斑在他们之间跳动,江枝突然停下脚步,踩碎了一滩完整的积水:“上课之前你问我的问题,我现在想问你,如果我们分手了,会怎么样?”
江枝没有给他自欺欺人的余地,现实铺面而来,让林叙白整个人晃了晃,像是被阳光刺伤了眼睛。
“分手就是我们这辈子再也不会联系了,我不会再和你一起上课,也不会再给你发任何一句消息。”他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保全自己的自尊,“如果你想和我分手,我成全你!”
原来听上去那么可怕的分手,就只是一辈子不联系啊。
江枝想了想,觉得能接受这样的后果。
不仅现在能接受,从一开始,她答应做他女朋友的时候,其实她就能接受他们不联系。
江枝轻轻点头:“好啊。”
预想中的答案如期而至,林叙白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可眼泪还是毫无防备地砸在地上,和未干的雨水混在一起。
枝注视着他颤抖的肩线,惊觉自己的心跳竟平稳如常。
没有像看着温言蹊那样报复的快意,也没有对这半年多来的感情有愧疚,她仿佛只是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苦情戏。
她拍了拍他的后背:“别哭。”
林叙白突然要抱过来时,江枝条件反射地后撤半步,让他的手指只堪堪抓住她的袖口。
春末夏初,针织衫还足够厚实。
他们的肌肤并没有真正贴在一起,可尽管这样,还是让江枝觉得不适。
她没有犹豫的,从他手里把自己的手拽出来。
林叙白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眼泪还挂在脸上,却忽然笑出声:“江枝,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阳光穿过梧桐叶的间隙,在江枝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在这个问题后思考片刻,斟酌着回答:“如果我说了,我已经努力了,你相信吗?”
林叙白信也好,不信也罢。
但这就是江枝的答案。
她确实很努力了,努力到能精准复刻恋爱里的每个步骤。
但她找不到那份该有的悸动,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喜欢上此前毫无关系,此后也可以毫无联系的陌生人。
回宿舍余下的路,江枝一个人走。
她故意踩进一个个水坑,溅起的泥点像某种无声的抗议。
林叙白的话反复在身边响起。
他说分手是一辈子不联系,那她和温言蹊又算什么?
和林叙白分手的消息不胫而走,渐渐地传到室友们耳朵里。
大家对此的反应很一致,那就是惋惜。
趁着宿舍里没其他人的那天早上,祁宁趴在床上晃着腿,“班长对你那么好,为什么要分手呢?”
江枝想不好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祁宁见她这个反应,突然瞪大眼睛:“我靠!该不会是班长出轨了吧?!我靠啊,他看上去那么老实!”
江枝手里的梳子差点被她这句话吓得掉地上,她连忙解释:“不是啊,他没有,班长挺好的,你别乱猜。”
“都分手了你怎么还维护他!枝枝你是不是放不下啊?”祁宁挤进江枝的床铺,震得床头挂的风铃叮当作响,“没关系的,你这么漂亮,人又这么好,一定会找到比班长更好的人的!”
江枝:“可……”
“别可是啦!”祁宁笑笑,“我知道班长很好,但总有人更好嘛,比如你哥!找个你哥那样的!”
梳子突然卡在打结的发梢,江枝悄悄倒抽了一口凉气。
温言蹊那样的?
江枝想不到,这个世界还谁和他一样。
就算和他长得一模一样,那个人也不是她哥哥,也只不过是一个可以随时抛下她的人罢了。
她思考失神的样子让祁宁不小心误会了她的想法,为了帮江枝振作起来,祁宁和室友们商量了许多办法。
后来消息传着传着,就成了江枝分手后魂牵梦萦,放不下林叙白。
初夏的时候,林叙白本人听到了这个消息,又一次联系了江枝。
其实分手后林叙白不止一次找过她,偶尔是分享歌曲,偶尔是课堂资料的转发,江枝偶尔回应,偶尔不回应,和他们恋爱的时候差不多。
但林叙白叫她下楼,想和她好好聊聊。
江枝望着窗外那个熟悉的身影,想到下楼要换衣服,要梳头发,心里莫名生起了一阵厌倦的情绪。
如果所有人都能像温言蹊该多好,不刷牙可以见面,穿睡衣也能见面。
即使是凌晨三点,她呕吐物沾发梢,他见到她,也可以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怎么莫名其妙又想起温言蹊了?
江枝摇了摇头,把温言蹊的影子从脑海里甩出去。
她换了身衣服,把乱蓬蓬的头发绑成丸子头,转身下楼。
林叙白在宿舍楼下踱步,踩碎了一地梧桐叶。
他们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穿过校门,融进街道的人流里。
“枝枝。”林叙白停在红等下,喉结滚了滚,“之前的事我有错,现在我们复合吧。”
斑马线的倒计时开始闪烁,江枝却迟迟没给出回复,因为在他说这句话之前,她完全没往这边想过。
“你之前说,你已经努力喜欢上我了,我相信。”林叙白抿着嘴,指节捏得发白,“但如果你还是觉得困难的话,我可以教你怎样喜欢我,就当是我们和别人不一样的磨合期,好不好?”
教她吗?
江枝睫毛颤了颤,没吭声。
沉默像一根细线,勒得林叙白胸腔发紧。
他太熟悉这种时刻,每当她垂下眼不说话,他都会紧张到心脏快从身体里跳出来。
余光瞥见街角的便利店,他仓促地别开脸,像抓住救命稻草:“吃雪糕吗?我买两根。”
话题转得太急,江枝没反应过来,下意识若口:“哦,那我要芋头味的。”
“芋头味?”林叙白的疑问混着便利店冷气的白雾。自动门"叮"的一声,他恍然大悟,“是香芋吧?”
从便利店出来,林叙白自己手里拿着一盒冰激凌,递给她也是一盒冰激凌。
手掌大的盒子,包装的很精致,烫金logo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这个牌子江枝以前没吃过,但她听说过。
是一个很贵的国外品牌,价格抵得上她过去买的十支黑芋头。
可是,她不吃冰激凌。
她只认那种最普通的巧克力脆皮雪糕,外皮裹着巧克力的甜腻,咬开后是绵密的香芋芯。
小时候小卖部卖一块五一支,现在外面涨到四块,她依然固执地只买这一种。
如果现在买的人是温言蹊,他一定会知道。
冷气从指尖渗进来,江枝忽然打了个寒颤。
她又在想温言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