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言蹊第三次收到实习工资的那个冬天,趁着他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寒假,带着江枝去了丽水。
他们曾经无数次一起出行,目的地各不相同。
或许是温万华安排的家族旅行,或许是江芸临时起意的短途探亲。
但无论在哪,他们始终是克制的兄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像是两株并排生长的树,枝叶偶尔相触,根系却各自沉默。
而这一次不同。
这是他们第一次两个人的旅行。
客观来说,他们仍然是兄妹,但某些东西早已在暗处悄然变质。
像雪层下的种子,破开冰面,探出嫩芽。
江枝的心情史无前例地高涨,筹备了满满一行李箱的装备。
情侣款的保温杯,同色系的围巾,刻着彼此名字的登山扣。
从头到脚,全副武装,只差在温言蹊身上也写上她的名字。
然而,命运又一次戏弄了江枝。
偏偏他们抵达的这几天,气温骤降。
黎明前的雪山脚下,寒气像细密的针,刺透厚重的羽绒服。
精心准备的一切都派不上用场,唯一能穿上的羽绒服,款式颜色截然不同。
江枝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双手,又抬头望向两人毫不相称的羽绒服,嘴角不自觉地往下坠,沮丧地敲了敲脑袋:“完了,就羽绒服没买情侣款的。”
温言蹊牵着她的手,拉开自己的羽绒服,将她裹进怀里:“没关系,我们还有独一无二的拼接款。”
他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江枝甚至能听见他胸腔里沉稳的心跳。
一下,两下,和自己的渐渐重合。
她忍不住在他怀里轻轻蹦跳了两下,发梢轻轻扫过他的下巴。
回头时,她的眼睛弯成月牙。
温言蹊低头,看见她睫毛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在晨光中晶莹闪烁。
他伸手,拨了下她睫毛上的雪。
就在这时,天光乍破。
金色的洪流自雪峰倾泻而下,瞬息间席卷整片山峦。
世界在晨光中燃烧起来,将相拥的两人镀上一层暖色的轮廓。
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雪地上交融成一道分不清彼此的剪影。
江枝兴奋地尖叫:“哥,真的日照金山了!!”
她跳起来指向远方的刹那,温言蹊却只看见——
晨光为她睫毛上的霜雪镀上金边,凝成细碎的光点。
她眼底倒映的雪山在颤动,像是盛着一汪融化的金水。
人们总说,再惊艳的容颜看久了都会褪色。
可他的妹妹不一样。
那是他一手养大的妹妹,从她小学时摔碎门牙还冲他傻笑,到第一次涂口红被发现时涨红的脸。
再到此刻,她仰着脸,鼻尖冻得通红,眼睛里盛着整个日照金山。
每一个瞬间都像年轮,一圈一圈。
刻在他生命最柔软的地方,永不褪色。
江枝拍了无数张照片,回过身环住他的腰:“好不好看?”
温言蹊喉结滚动,所有修辞在胸腔里碎成齑粉。
他低下头,以雪山为证,在她的额头落下了虔诚的一吻。
像触碰初春第一片将融的薄冰,像信徒在神龛前最虔诚的垂首。
这一天在山上坐了索道,去了耗牛坪和蓝月谷,回到古镇时天都黑了。
江枝却仍不知疲倦,吃完饭拽着他的衣袖往夜市里钻。
在卖手工玩偶的店铺处下,她突然停下脚步。
江枝从憨态可掬的石膏玩偶里拿出来一个,问温言蹊:“你看这个像不像你?”
温言蹊低头,看着她手里光着屁屁,脑袋和身子五五分的呆萌玩偶正无辜地和他对视:“?”
“简直一模一样!”江枝自顾自地下了定论,眼睛亮晶晶地转向老板,“这个多少钱?”
“35。”老板乐呵呵地接过来玩偶,检查时突然“咦”了一声,“我给你换个新的吧,这个有点瑕疵。”
江枝踮起脚尖,追着看:“怎么了?”
老板的指甲轻轻点着玩偶的膝盖:“这个是展示品嘛,风吹日晒的,这里颜色掉了一些。不过东西都是好东西,这个你放心。”
温言蹊顺着老板指的地方,看到这个小人玩偶的膝盖上一道浅白的痕迹,像是被时间轻轻咬了一口的月牙。
确实,换个新的更好。
可江枝却摇了摇头:“我就要这个。”
温言蹊以为她是喜欢这个玩偶的样子,在旁边问老板:“是可以换一个一模一样的吗?”
老板连连点头。:“对的,一模一样的,都是我手工做的。”
江枝却把玩偶紧紧攥在手里,摇头时发梢在灯光下划出倔强的弧度:“不要,就要这个。”
见她如此坚持,最终老板笑着完成了交易。
回客栈的这一路,温言蹊不断追问她原因,可她却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就是不说。
门锁咔哒一声合上时,温言蹊的指尖已抵上她的腰窝,他低沉的嗓音带着没什么震慑力的威胁:“最后问一次,说不说?”
江枝被她挠到在床上滚着挣扎,却还是咬着牙:“就不说!”
他忽然收拢双臂,将她整个人箍进怀里,手上动作没停:“还是不说?”
江枝大口大口喘气,热腾腾的呼吸扫过温言蹊的耳尖:“我说了呀你自己应该能猜到才对!”
她的喘息,在他的指尖透过卫衣触及她腰间肌肤时骤然变了意味。
彼此气息全乱,原本嬉闹的气息骤然变得粘稠。
在唇瓣相触前的刹那,江枝看见他眼中跳动的星光倏然沉入深海,化作令人心悸的暗涌。
厚重的窗帘将雪山的轮廓温柔抹去,黑暗里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喘息。
他们在亲吻的间隙里对视,眼底都烧着滚烫的火。
窗外,万年积雪沉默伫立。
窗内,春潮在方寸之间汹涌成灾。
当潮浪退去,温言蹊抱着她去洗澡。
花洒的水珠溅落在瓷砖上,像一场迟来的春雨。
江枝蜷在温言蹊怀里,氤氲水汽模糊了镜面。
她的指尖游走过他的膝盖,水珠顺着凹陷的纹路汇聚成细小的溪流,她小声说:“白白的。”
温言蹊调试水温的动作顿了顿,低头看向自己的膝盖。
那里有一道浅白的旧痕,在蒸腾的热气中若隐若现。
江枝的指尖停在那道月牙般的白痕上,声音混着水汽传来:“现在不会疼了吧?”
快要忘记的记忆,在她的一句话里变得清晰。
温言蹊看见初一的自己,在深夜的卧室蜷缩。
骨骼生长的疼痛像无数细小的裂纹在膝盖蔓延,校裤粗糙的布料每一次摩擦都带来新的折磨。
最痛的时候,他甚至能透过那块半透明的皮肤,摸到下面正在疯狂生长的骨头。
那些辗转难眠的夜晚,少年看着窗外的老槐树,独自消化着成长的阵痛。
直到今天,这道伤痕变成皮肤上一道浅浅的白色印记,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浪痕。
他早已习惯与这道伤痕和平共处,就像习惯所有成长的代价。
却没想到多年后的这个夜晚,会有人用指尖温柔丈量这道伤痕的长度。
记得它,曾经怎样疼痛过。
……
洗过澡被温言蹊抱回到床上,江枝听着他洗澡淅淅沥沥的水生,百无聊赖地划开手机锁屏。
通信人列表里,安晴的名字像一尾搁浅已久的鱼,突然跳动在眼前。
她说:好,我想找你聊聊。
上一条对话停留在半年前,她密密麻麻的解释已经蒙上了时间的尘埃。
江枝的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回复约定周四见面,那天她们两个都没课。
她们约的是周四下午,可安晴却一直没再发来消息。
当天快到四点的时候,江枝想着安晴的学校在锦城最偏远的大学城,来锦大至少要转三趟地铁,正盘算着找个折中的咖啡店,消息提示音忽然想起来。
安晴:我在你们学校正门了。
江枝连忙回复说:我没在学校,我现在换衣服过去。
江枝匆忙套上卫衣,布料摩擦过耳畔的声响里,手机又震了一下。
安晴问:那你在哪?
江枝望着对话框迟疑了片刻,斟酌着说:我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出来住了。
安晴似乎很急迫想见到她:那我去找你。
江枝有些犹豫,她想起上次安晴看见他们十指相扣时骤然苍白的脸色,如果知道他们已经住在一起……
江枝担心她承受不了。
但她环顾了一下家里,他们的东西并不算多。
而且温言蹊今天去实习了,为了能多积累些经验,他几乎每天都在加班,江枝不担心他会回来和安晴碰上。
她把公寓的地址发给安晴,快速整理房间。
茶几上成对的马克杯,她将蓝色的那只藏进橱柜最里层,阳台上大号的卫衣也都叠到柜子里。
还有他们昨晚用过的东西,江枝把垃圾袋系好,专门下楼扔了一趟垃圾。
倒完垃圾回来,江枝刚好在公寓楼下遇到安晴。
她下意识松了口气,那些暧昧的痕迹此刻应该已经在小区最远的垃圾桶里腐烂。
可这口气还没完全呼出,就在看清安晴面容的瞬间凝固在胸腔,化作一根冰棱。
她的眼神陌生得可怕,她们认识这么多年来,江枝从未见过她这样的表情。
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像暴风雪来临前的死寂。
江枝的声音不自觉放轻:“你……怎么了?”
安晴跟着她进了电梯,密闭空间里响起她克制的呼吸声:“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楼层数字不断跳动,江枝注视着不断变换的红色荧光:“就只有这件事。”
“从什么时候?”
指纹锁发出“滴”的一声,江枝坦白道:“高考结束以后。但是后来我们意识到这样不对分开了,你见到我们的那天,是我们重新在一起的第一天。”
安晴盯着她,对她的坦白只吐出两个字:“骗子。”
江枝搭在门把上的手骤然收紧,智能锁发出错误的警报音里,她皱眉说:“我没骗你。”
安晴瞥了她一眼,眼神望向走廊尽头的窗户,忽然说起了很久远的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看着你为了能早点回家,第一个冲出教室,拒绝所有邀约,只为了回家找言蹊哥。我看着你学习一点点变好,但我从没想过为什么。”
江枝的呼吸滞了滞。
“我跟你说过的。”她的声音发涩,“那时候如果我不学习,我会死的很惨。”
安晴转过头,瞳孔里晃动着某种可怕的了然:“那你为什么要上锦大?你明知道言蹊哥在锦大,既然他这么可怕,你为什么不躲得远远的?”
走廊的声控灯突然熄灭,将两人吞入黑暗。
江枝再次按下指纹锁:“因为最好的是锦大。”
安晴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呼吸越来越急:“北京不行吗?上海不行吗?”
江枝打开房间的灯,血管在苍白的皮肤下突突跳动:“你到底想说什么?”
声控灯突然亮起的刹那,安晴的声音像碎玻璃般扎进来:“江枝,高考之前,我告诉你,我喜欢言蹊哥。”
江枝的瞳孔在重新亮起的灯光中骤然收缩。
安晴站在她面前,一瞬不眨地盯着她:“江枝,我是学习不好,但我不是傻子。”
她重重地吸了一口气,每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颤抖:“后来我不止一次想过,怎么会这么巧?我要表白,你刚好就发现言蹊哥威胁过周嘉朔?刚好你就引导我,让我觉得看上去温柔的言蹊哥实际上是个控制狂?让我觉得你是个可怜的妹妹?让我不敢再喜欢他?”
电梯下坠,传来钢索断裂般的轰鸣。
安晴的质问在黑暗中格外清晰:“江枝,你在怕什么?”
江枝的嘴唇颤抖着,手指从门把上滑落,膝盖重重磕在大理石地面。
那些在阴暗处发酵多年的秘密,此刻正汩汩涌出。
她在害怕什么。
她在害怕别人发现,她早就喜欢上了自己的哥哥。
害怕承认她像修剪盆栽般被哥哥精心照料的人际关系里,自己竟也学会了用同样扭曲的方式独占他。
最害怕的是——
当最好的朋友向他递情书,自己不得不亲手转交。
而那个总是温柔拒绝所有人的哥哥,却会因为让她开心,而点头答应。
就像他病态地恐惧失去她一样,她也早已在窒息般的占有欲里,害怕失去他。
安晴缓缓蹲下身,指尖陷入江枝颤抖的肩胛:“江枝,你早就知道言蹊哥对你做的所有事,而你纵容这一切发生。”
楼道应急灯突然亮起,在江枝惨白的脸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安晴松开手,后退时撞响了消防栓:“江枝,真正可怕的人是你。”
“对。”江枝仰起脸,“是我。”
她知道他会因为什么事痛苦,却偏偏要这样做。
那些缠绵的吻与刻意的疏远,都是她的有意为之。
因为她的爱,她的恨,都在同一个人身上。
安晴的专注力都在江枝身上,没留意到电梯是在她们这一层打开的。
听到她们对话的温言蹊忽然就想通了,为什么在渝市的那一晚,在他们的关系还有机会退回到安全距离时,江枝会忽然吻他。
那不是突如其来的心动,而是她在收网时的温柔绞索。
他竟然才是猎物。
他日夜担忧会失去的人,竟然如他一般,爱了他这么久。
温言蹊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