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起

    江城

    路泊汀术后的第二天,江城第一梯队的九所重点高中正在进行高三联考,窗外天色早就暗下,校园各个角落充斥着冬季的萧瑟,室外枯枝窣窣,室内笔刷沙沙,不知隔了多少个半小时,铃声终于在八点半响起。

    啪!

    坐在靠窗最后排的庵加河率先丢开手里转了无数遍的笔,磕碰声有些刺耳,带着不耐,前排好几人全都习以为常的回头,一看是庵公子,接着哟呵一声慢笑,又扭了回去。

    这种考试,对那帮好学生来说是浪费时间是种折磨。

    但对他们这种压根没想要跳起来的渣子更是折磨啊!

    庵加河写到中途就不想考了,大冷天的,教室为了通风只开了他旁边的窗,本来伤腿还没去处理,被冷气吹了两个多小时,作痛的膝盖早就一片麻木。

    监考老师古淋站在台上注视着这群从各个班的垫底里集齐的学生,还是没忍住拍着桌子吩咐道:“请大家安静!这次联考很重要同学们,教育厅的领导随时来巡楼,一定要认真对待,学校这次严抓弃考、胡乱作答、空题的学生,到时候答卷会发到家长手里并让他们来陪读一周……”

    老师话都还没说完——

    “操!凭什么啊!!”

    有同学立马爆发。

    “我们什么水准学校难道不清楚么?这不是为难大家么?”

    “对啊,我要是全会做,全能写出来我早去前几个考场了,神经病啊!”

    ……

    其余同学也全炸了起来,他们能安安分分待三个小时都不错了,至于考得咋样答没答完认不认真,那都不在他们考虑范围内。

    已经够给面子了!

    你特么还想怎样?

    “我去!”

    坐在走廊右手边的唐十旭只是无意偏了下头,结果眼睛立刻绷大,无视台上古淋压声的手势,伸腿就踢向庵加河鞋边,“不是,你吓我一跳啊兄弟!呃……你脸上怎么个事?眼睛没伤着吧?嘶我就不理解了,又不是小时候打打闹闹,现在到底谁敢对你动手?到底是谁啊!”

    他是个热心肠,只不过说话声粗粗糙糙带点倒嗓,一串话不带喘一下全说了出来,尤其还手舞足蹈的,就显得有几分善良的聒噪。

    只是面前的人像在放空,对他的话左耳近右耳出,垂着的眼皮一动不动。

    唐十旭飞快扫过他离眼尾就差半厘米的青红,也不管会不会真有领导们来巡楼,拖着椅子近了些,关心是真,扰乱也是真:“你说说谁打的?在哪儿打的!哎我操你怎么不干回去呢?快说啊!今晚哥们呼几个人去堵死他!就算被叫家长我也替你干他!”

    他都一手伸进校裤兜准备掏手机摇人了。

    正好最近手痒皮痒了。

    一听他要帮自己,庵加河寡着的脸忽而生动起来,眉目流转,当真询问了一句:“好啊唐哥,玺台能去么?”

    ……

    唐十旭出其不意地又嗝了一下:………?

    要不是这地方太过特殊,他真差点能被这人刚才温温和和的模样骗过去答应了!

    唐十旭的公鸭嗓弱了下来,啊的一声,嘴边搓开干巴的嘻笑:“嗐,原来是爹收拾儿子啊!正常正常!算了算了,你家老爷子的地儿,咱还是不去打扰了,好哥哥,你还是自己处理哈。”

    玺台,全名万玺台,江城人口口相传的无论是入口还是布局都极其隐蔽的一处庄园大宅区,周边有小型驻防,非指派的人基本进不去,也就没有人知道占地面积能有多大,只能大概了解到是特殊圈地的军队庄园。

    唐十旭的妈曾经是搞房地产的,据她打听这些连片的宅子是上世纪英殖时期某个外籍专家被分配到的老宅,由于背景隐秘,至今没有挂牌出售过,网上连它的冰山一角都从未捕捉过。

    而当下的庄园就是被现在的业主从这位商督的后代手中过渡来后慢慢打造而成的。

    But!

    很不巧……

    唐十旭无声瞅着庵加河,面色尴尬地又坐了回去。

    非常碰巧的一次,他偶然得知面前的大兄弟天天自己开车还能迟到早退的原因竟然是……

    那遥远的大庄园是他的家。

    那身份隐秘的业主是他的爹。

    嗐!

    谁敢去警告人家老爷子啊,连见趟面都不敢好吗。。

    庵加河暼到他歇菜了后撤了,慢慢晃动的长腿停下,眼里的淡笑若无其事消了下去。手指在卷子上轻轻滑动,答题卡的后面几乎全空,桌面铺的几页草稿纸也没怎么动。

    这三个小时对他来说其实很混乱,他注意到的全是窗外的风吹影动。

    唯有腿疼是真实的。

    古淋先从靠窗这一列开收卷子,唐十旭赶紧涂剩下的选择题,周围翻涌出一片交卷的层叠声。

    听得他头晕。

    古淋已经快到前排了,庵加河想到什么,又抓起笔在答题卡正中央的空白处草草咒下一句——

    “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教室前后门的格窗有人影不断晃过,同一层楼其他考场的学生已经交完卷相继走出。

    合盖,翻页,铺好卷子和答题卡。

    庵加河神色如常地压低帽檐,同时将推到手肘处的袖子拉回小臂,灰色绒衫衬得他手背的皮肤有几分苍冷的白,头顺势往窗外一偏,眼角的青紫一同遮了过去。

    桌子下一刻微动——

    古淋轻推面前学生的桌沿,喊出声问他:“哎!庵加河你把腿收收,等会儿来去的同学被绊倒怎么办?”

    她的表情阴不阴阳不阳,有抹明显针对他的意味。

    可……

    无动于衷。

    庵加河随着视线的落点,静静发起了呆。

    昨天得知兄弟失忆后,毫不夸张,他跟何让生当场就傻眼了,怎么都想不通,因为确实是身边从没有过的事。

    失忆啊,那不都是古早电视剧里才有的桥段么?

    怎么生活里真有啊?

    一时间谁都震惊这结果,想问很多,想抓起他衣领给他一拳让他别装,想一把揭过他头顶缠着的布看看只是磕了下真有这么玄乎吗?

    但对上那双彻底漠然和陌生的目光时,他们的第一反应反而是……

    替他着急。

    那是一种和时间较真的紧迫感。

    说实话,他忘了其他人,家人也好兄弟也罢,只要之后能恢复记忆,一切都好说,他们不计较,毕竟亲情友情都不是能锁住彼此唯一的关系,他们能给的感情这辈子就是这些,能看见能摸透,从大家碰面那刻起,该是多少就是多少,一切早成定数。

    但爱情不是。

    爱情是绝对的纠缠。

    是两个数不清道不明的人之间没有任何公平可言的反复厮磨。

    这种羁绊不容中断。

    如果他忘了的,正好是这个最不该忘记的人……

    那些他过去拼命追平的距离和时间,那些他已经走过九十九步的情路,那些看似毫不费吹灰之力其实是他磨光自己才让那个人看得见他的不顾一切。

    还有那个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放手的人。

    却因为失忆,由他拉紧的那条两人命运的红绳,就得先从他这头断了。

    也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她对他有多重要。

    一想到这些,庵加河就毫不犹豫冲了过去,站在他枕边翻来覆去开始满嘴说阿声。

    *

    阿声,是你路泊汀的对象

    你们在一起很久了,她是你唯一喜欢的姑娘

    哦对,你叫路泊汀,听我爹妈说你是在游艇上出生的,这名儿就这么来了

    温声,她本名叫温声,你老是叫她宝宝

    我们觉得肉麻,你让我们滚远点

    小时候她差点被你家里人改名叫路声了,是你先拒掉的

    是你给自己留了条后路

    这事能记起吗?

    *

    她大概长这么高,在你肩膀往上点

    眼睛很漂亮有点像少数民族,瞳色很特别,眼尾是这样的,对,我学的可能不太像,她的眼睛大多了

    你说过是你先鬼迷心窍的

    就因为这双眼睛

    *

    她在我们面前文文静静

    在你跟前是你祖宗,你得惯着她

    但你乐意,你就喜欢人往你脸上扇

    有一次脸都扇肿了,就过年那阵你过生日,你两刚好吵架

    你自己还不承认,非要说自己过敏了

    结果晚上回去招惹人家又挨了一巴掌

    ?这下总该有印象了吧?

    *

    路泊汀!

    路泊汀?

    ……我不开心路泊汀

    路泊汀你死定了……

    ————

    病房说实话并不大,尤其还站着两个很占空间的大小伙,庵加河踱来踱去,掐着嗓子喇喇学起温声的声调,一遍又一遍重复那些他过去听到的话。

    路泊汀长路泊汀短……

    阿声长阿声短……

    还特意向他提到这是他好不容易将人家姑娘追到手的,这恋爱谈得算顺利,感情也相当好。

    絮絮叨叨,说了有十来分钟。

    庵加河最后又额外带了一句:“你家里人都看好你两,没反对过,说是等阿声到了适婚年纪就让你两先订婚。”

    他的脸有些泛红,一撒谎整个人就不自在小动作就多,往自己嘴边惩罚性地先呼了一道,扭头,将话自然而然丢给了旁边的人:“咳,你说是吧老狗?”

    何让生面色如常地耸了耸肩,离他们这间病房不远的距离有医护正在夜间交班,交谈声越来越近,他立马往后刹开身下的椅子,两步退到门边,咔嚓,将门从里反锁。

    唤回忆正当热头呢,别哪个不长眼的护士突然进来打断。

    庵加河见他愣站着也不帮着说话,骂骂咧咧吐了一句贱话,步子一转绕个了方向,端起放路泊汀床头输液架的水杯猛灌了口,继续手舞足蹈地描述:“说实话我挺佩服你,小时候我们几个还在研究谁能放出八神庵的大招谁能打得过草薙京,纪昭那阵儿半夜还总尿床,徐威世这个呆子指着人家刚刚发育的姑娘说人是伪娘……”

    “甚至何让生这个狗连乘法口诀那会儿背两年都没背下来……”他又指着身后的人,笑呵呵对路泊汀说:“我们那会儿都懵懵懂懂,你就已经开始情窦初开了!靠!如果你不幸福又有谁会幸福?”

    “麻溜儿滚!”

    何让生怒了,单手抄兜,抬腿,一脚就将刚坐过的板凳踢飞过去:“你别扯的我跟个智障一样成么?内叫音阶调试表,小调大调升号降号,你一个天天坐班门口集妖怪卡张口闭口自己是卡王的傻逼,你懂个屁!”

    “反正都一样二百五,你别把自己说得有多高端!”庵加河灵活避开板凳,又对上路泊汀的眼睛说:“看见了么,以前他就这么欺负咱俩的,但还好,你我二人合手绝能废了他。”

    “呵呵,你去死。”

    …………

    后来那几分钟庵加河单对单又朝路泊汀说了很多话,做了很多动作,回忆了过去很多片刻,到最后,病房的天花板、窗帘、灯光,各个角落都充斥着嗡嗡嗡的他的回音。

    终于!

    说到累了渴了闭嘴了,庵加河两眼放光,手撑到床沿,弯身,将目光期待满满地落向路泊汀。

    这回总该想起点儿了吧。

    ……

    ……

    结果这人表情好像没半点波动?!

    ??

    妈的…

    庵加河脾气再佛的人也暴躁了,一把扯了头上的帽子和口罩!

    哔!

    粗粗丢他床上!

    “……兄弟,你给点儿反应成不!能不能记起就一句话的事。”

    静,静得出奇。

    床上的人一直清清冷冷地平躺着,从他们进来后问了那几句话后再无多余反应,前一晚失血过多,导致他的脸在夜里出现灰青的疲怠,唇色极淡,病容明显,手术的麻醉还没完全过去,慢吞的视线只能跟随他们二人的动作勉强移动。

    望着,放空地望着。

    神色虽冷淡平静,但细看,他不惊不扰的眉目下,眸子却像两颗沉睡的水晶正在渐醒,沉寂,又带着微光。

    他听清了。

    他真的在努力回想。

    创伤后的脑神经并不是完全永久的受阻,随着他们的声音和那些场景,他的脑海里能飞快闪回一部分片段,只是某个身影却极短暂极模糊的浮现而过,混乱,断断续续,任他怎么集中想都无法拼出完整的画面。

    很快,后脑一阵剧痛,动刀的创口又开始溃疼起来!

    路泊汀呼吸倏尔急促,浑身下一刻就绷紧,僵硬的手同时抓紧被角,他紧紧闭着嘴唇,但还是止不住大口喘起气。

    身上的疼痛将他再度分裂成两半,来不及抓住,有关那个人的记忆也成了一片空白。

    他记不起她。

    他什么都记不起了!

    庵加河颊边无奈的笑意一僵,第一时间就注意到夹在他手上的血氧仪有异样,来医院的路上听何让生说过江鸿莱和游英只是完成了应急止血和初步修复的手术,他心脏的创口太复杂,心功能又彻底受损,国内还没有哪家医院哪位医生敢有完全的把握去做成这场高精度的修复手术。

    让被捅穿的心脏恢复到“接近原来”,这种可能性以当前的医学技术实在太低太低。

    就算……就算真有哪位神医可以半修复做完,后续并发症的风险也会很高。

    何况他的脑部也伴有严重的创伤。

    换言之,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手术没有彻底做好,任何人都绝不能再刺激他。

    “滴滴滴!”

    庵加河迅速回头,床边的大屏监护仪同时出现心率过快的黄色提示,他立马后慌了,大喊道:“够了够了!!我不说了!!!我不逼——”

    “温声,她是我妹妹,她是我亲妹……我们只能做兄妹。”

    原本贴着墙的何让生抬手打断庵加河,就立在病床对面,双眼直盯路泊汀被冷汗浸湿的眼睛,他忽然扬高下巴,接着,面庞换上隐忍又青涩的少年神采,嘴角轻轻下压,张扬中带着些许倔气。

    “温声?都说了我是她哥,我们怎么可能在一起?她是我妹……我说她是我亲妹妹……没可能在一起的……别想了我们绝不可能……”

    何让生步调刻意又有节奏的走到他床边,球鞋在大理石地上踩出分量很重的声响,气息有力,嗓音意外的干净清亮,以一种穿溯时空的起伏和停顿,低声诵起少年过去的心事。

    “谁说我喜欢她?”

    “好,我承认,我喜欢她。”

    “可我的喜欢又有什么用?”

    “现在对我来说,她能爱上这个家就够了。”

    “她最近又避着我,我都没做什么出格的事。”

    “我还是搬去我姥爷家住一段时间吧,免得被我爸妈发现。”

    “我能直接表白吗?”

    “我今早……靠!我这样是不是变态?但愿不是。”

    路泊汀忍着痛,沉默的眼像被风忽然吹过,清清然然,里面有抹未加雕琢的光,他回视他们,然后笨拙地眨了一下。

    这是十三岁那年的事。

    他第一次有了生理反应。

    是因为那个人。

    “我要单独约她出来吗?”

    “怎么办……可是我不能。”

    “你们不会懂的,没人懂我。”

    “算了,算了吧……”

    “但我还是只喜欢她……”

    “我想和她在一起。”

    “变态也好,断绝家里关系也好,我要她跟我在一起。”

    ……

    短短不到一分钟,何让生的情绪直白锋利,他复刻那时候路泊汀对他们说的所有有关她的话,每一句话真真切切,眼底那些触动来得毫无掩饰,他就像对自己发起了一场对话。

    ……这就是百变的艺术生吗?

    边儿上的学渣庵加河也顾不上感慨何让生的专业了,满眼震惊,飞快扫过对面的两人,这些话他太耳熟了,以前的路泊汀很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刻,仅有的几次全是有关他家里的妹妹,他的挣扎,他的自我攻击,每提一次,他们几个对他就要冷嘲热讽一番。

    内心实在太忸怩了!

    细腻的就像个姑娘!

    小时候他还笑骂过他几次:你真没劲儿!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在我们跟前叽叽歪歪没半点用!你要让她知道你喜欢她你想和她在一起!你去争取啊!是妹妹又怎样!

    是妹妹又怎样?

    庵加河的难受劲儿再度挂到脸上。

    心酸啊。

    无力啊。

    长大后他才深有感触,让一个没道理去爱自己的人爱上自己,是这个世上最无可奈何的事情。

    “不止在一起。”

    “我要让她,爱上我。”

    何让生用路泊汀的口吻说完最后一句,俯下身,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照片,是小时候世博会那阵儿拍的,他们几个闲得无聊想图新鲜,当时正好是暑期,又是拉帮又是结派反正叫了一帮人,在世博塔跟前定时拍下的这张合照。

    照片小小的还发着黄,站在中间唯一的女生是阿声,她的身后只有路泊汀。

    何让生手一伸,将照片放进路泊汀病号服的胸口,又说:“如你所愿,她已经爱上你了,她早就离不开你了。所以快点好起来,快点想起来,我们大家都等着你。”

    病房里依然空荡荡。

    却有一滴清泪从床上的人的眼角静静流下,留下重重的湿痕,很快沾湿枕头。

    滴滴滴————

    监护仪加快发出急促的警报声。

    屏幕上数字变红,心电图的波形也变得密集起来。

    “庵加河!”何让生很快让开位置,冷静交代:“去叫隔壁屋的护士长进来,快!”

    直到路泊汀再次被推进ICU,病房外的姚书文和游英二人很快说着什么,脸色都不太好看。

    “你刚才干嘛!!”庵加河一拳不客气地挥向何让生,“我先提的阿声是我该死,但你干嘛还一直说?”

    “你信吗?”

    何让生哼了声笑,“我这些话对他后面有帮助,比你说一堆废话要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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