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店的伙计今日被抓了壮丁,跟在银钿身边忙前忙后的转悠,几大箱子东西很快摊开各归其位,襄王府的车夫也被打发回去,主仆都清楚她们的动静瞒不过别人的眼,因此也没打算遮掩,自然不会对车夫等人严防死守。
不出沈青云所料,书房里的程翊醒来后就牵肠挂肚的冲进了二房院子,周遭冷冷清清的没点人气,连素日爱说笑玩闹的丫头们也不见,他心里一突,只觉得眼前熟悉的屋子像个吞噬人心的深渊,一时竟生了胆怯不敢进去。
他在门前犹豫许久,最终还是伸手推门,房内还是从前的陈设布置,窗前的绿纱被风吹起,瓶中的绿菊摇曳生姿,当中的香炉里还燃着檀香,给人的感觉却是空荡荡的荒芜。
他停下脚步,心头百转交集,在看见罗汉床上散落的荷包玉扣和衣架上挂着的衣裙时,眼泪难以抑制的潸然而下。
“郎君……”
程翊闻声转头,泪眼朦胧中就见一个眼熟的丫鬟端着茶盏站在门外,如同救命稻草暂时缓解了他那颗因为害怕惶恐而不断跳动的心脏。
此时的沈青云撑着头昏昏欲睡,昨晚等程翊大半宿,后面也没睡好,今天一大早又起来收拾东西,直到这时候她才稍微缓了口气,瞌睡也随之而来。
在书桌前摆放花瓶笔墨的金穗朝银钿嘘声,两人从箱中取了薄被盖在沈青云腰腹上,轻手轻脚的退出门外,来到前院这边看了几眼伙计们打扫的情况。
“金穗姐姐,银钿姐姐。”忙了半天的伙计看见二人过来急忙用衣袖擦了擦石凳请人坐,嘻嘻笑道:“方才隔壁邻居送了东西来,说是他们这几日搬家,请大家沾个喜庆的好兆头。”
那人一边说一边指了指放在石桌上的东西,金穗仔细看了两眼,礼品不薄,包得也很是精美,不像是胡乱敷衍人的,怕是隔壁住了什么官身。
“要不要告诉娘子?”银钿问了句。
“从前这些琐事都没过娘子的手,如今也不必拿去打扰,我们按着规矩挑些相等的东西送回去就是了。”金穗摇头,“他们是乔迁之喜,我们又何尝不是,有来有回,面子上能看就好。”
银钿检视了一圈前院环境,赏了几两银子给伙计们拿去吃茶喝酒,将人都打发回铺子上后提着东西进内院。
“还是得买两个身强体壮的下人才好,光咱们几个到底不方便,万一有人上门找事都轰不走。”
“玉珞不是去牙行挑了吗?人也不是容易找的,总得老实心眼少娘子也能看顺眼才行,万一遇着些狼心狗肺的,还不如不要。”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备好礼品,银钿留下守着沈青云,金穗单独敲响了隔壁的大门。
内侍安福年逾四十,起码还要小十来年才能从宫里退出来,因此挑宅子本是件不那么着急的事,再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能在皇城周边可着心意慢慢看,但因着程晋的话,一下子提前了许多,连位置都给挪到了东市附近的新昌坊。
宅子主家原是不想卖的,无奈客人大手笔价钱出得高,都足够他去平康宣阳二坊看房子了,因此喜不自胜马不停蹄的带着家人搬走了,连起居摆件一应东西都没要,只拿了衣裳等必需的东西,两个时辰都没到,宅子就腾出来了。
程晋坐在厅堂慢条斯理喝了口茶,忽然想起来什么:“安福,回去后让殿中省挑几个忠心老实的,想法子送去沈娘子那里,她才搬过来,人手东西都没备好,一时怕也难挑到好的。”
安福笑眯眯的应下,他算是看出来了,陛下这几年瞧着清心寡欲不近女色的,众人都以为他看重佛法,实际却是因为沈娘子是郡王妃的缘故,这不,人夫妻俩刚有些和离的苗头,陛下就惦记上了,什么佛法,估摸着半个字都不认得了。
他也是个会看眼色的:“沈娘子身份贵重,面上没法子奴婢们叫声娘子也就罢了,私底下却万万不敢如此,不知怎么称呼才好?”
程晋睨了一眼,大抵知道安福打的什么主意,也没遮掩:“叫殿下。”
不远处忙活的赤璋鸣珂等人闻言都怔了一瞬,心中如洪水滔天卷起巨浪,久久不能平复下来,纵使历经多年后廷风雨的安福一时都没能稳住脸上震惊的神色,罕见的双目失神,半晌过后才神情复杂沧桑的回神。
我朝能称殿下者,不外乎几种身份:太后,皇后,公主,皇子。
沈娘子非公主,非皇子,也非太后,如今却被陛下亲口吩咐私下称殿下,不论二人能不能成,在陛下心中的位置也足以想见了。
“奴婢,记下了。”安福失语片刻后躬身应是,他口才极好此时却无话可说,正绞尽脑汁的当口听见下人来禀说隔壁有人回礼,顶着一脑门的汗如蒙大赦告退,急急忙忙转身出去,因走得急还险些被门槛绊倒当初摔个五体投地。
大门打开,金穗脸上正正好的笑意凝滞了下,眼前出来的人不能说不熟,每年她跟着沈青云进宫赴宴都能瞧见这张脸,她忙提着东西福了福身。
“安少监。”
安福笑了笑:“是襄王府的人?我见过你,到我这儿来是有什么事吗?”
“奴婢是弋阳郡王妃身边的丫头,方才郡王妃知道隔壁主家送了乔迁礼去,因此让奴婢走动走动,不至于生疏,不想竟是安少监住在这里。”
安福会意:“这可真是巧了,我才买下这宅子不久,趁着今日不当值所以过来瞧瞧,好给自己安排个舒服的地方。不知道郡王妃可有闲暇?我刚好过去请个安。”
金穗思索了片刻,安福乃是从三品的少监,又是皇帝心腹,一句话抵过旁人十句,若隔壁住的是他,打好关系有利无害,今后若是有人上门找茬,也能拿出来扯大旗暂时吓退。
“自然是有的,只我们也是今日才来,四处都简陋怕是招待不周,少监若是不嫌,奴婢先回去告诉娘子一声。”
安福示意门房接过金穗手里的东西,笑道:“能拜见郡王妃就是我的福分了,哪里会觉鄙陋,既如此,半个时辰后我登门问候,不知可不可行?”
金穗含笑应了,清楚这是尊不大不小的佛,继续同人寒暄了几句方才转身回去,一进宅子就拉着银钿商讨起来,最后还是轻轻喊醒了沈青云。
安福也没敢慢待,从门房手里拿过东西快步进了内院,放在程晋面前,与金穗的交谈也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你先去,看看她的脸色状态好不好,有无伤神难过的迹象,若是倦怠疲乏就不必提起我,让她好好休息;若是尚可,话至半途再说,不要让她为难。”
程晋思虑半晌,虽说他迫切想要见到沈青云,但究竟能不能见愿不愿意见还要看对方的意思,夫妻生出嫌隙,还是因为另一个女人而产生的矛盾,本就会让人伤心,也很难打起精神应付旁人,他等了这么多年,不是非要急在这一时。
“奴婢明白,陛下放心。”
半个时辰后,安福坐在隔壁宅子的花厅里,手上端着沏好的热茶,一双利眼将四周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个遍,落在上手的沈青云脸上时几不可察的皱了下眉,殿下这看起来没休息好啊。
沈青云听了金穗二人的话后也有些诧异,然而很快又反应过来,安福乃是内侍省的头儿,握着后廷一部分权柄,若他真住在这里,拜访的人早就络绎不绝,哪里还能轮到她们买下周围的宅子。而且她们这宅子也不是一日就买下的,事先看过许多次,从未听说过隔壁和宫里人相关,偏今日安福就登了门,幕后是谁的主意不需要多想。
耐着性子说了几句客套话,沈青云低头喝了口茶,眉目间露出点倦色来,下手的安福察颜观色,刚要起身告辞,便见外边走进来个丫头。
“娘子,门口来了人找安少监。”
沈青云微不可见的扬了眉,搁了茶轻笑:“请进来吧。”
“郡王妃恕罪。”安福起身拱手,“底下人没规矩,只知道我过来拜见您,怕是有什么要紧事,这才昏头昏脑找了来。”
“少监客气了,如今既做了邻居,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这点小事不值当什么。”
沈青云脸上笑意不变,心底却哼了声。
不多时,鸣珂跟着银钿进来,见到沈青云时满是讶异,急急忙忙朝她行礼请安:“不知这是郡王妃的宅子,还望您恕罪。”
“哎哟!”安福一见他就猛地站起来,仿佛底下有针在扎,“你不在宫里当值,怎么出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沈青云颔首喊起,随后便冷眼看着两人一番像模像样的唱念做打,吐露出此时陛下微服驾临的消息。
安福白胖面皮一抖,惶恐不安:“这,郡王妃,奴婢就先告退了,改日再来拜访您。”
沈青云避开身,没受他的礼,温声道:“既是陛下来了,按理我也该去请安,只是不知陛下可有空?若是误了陛下和少监的要事就不好了。”
鸣珂忙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陛下刚巧想起来安少监的宅子买在这处,所以过来瞧瞧,也让小的们认认路。”
安福也赔着笑:“奴婢的宅子刚买下没多久,杂乱得很,怕是要污了郡王妃的眼,倒不如请陛下移步您这边,就不知郡王妃……”
话说到这份上,沈青云哪有反驳的余地,只是心底又记了一笔,尤其是领头那位,从襄王府出来本就烦累,心绪也没理明,还没过上两个时辰,就闻风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