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晋原是让鸣珂过去试探,谁知道他和安福一唱一和间就把事情定了下来,因此碰上沈青云的冷脸他也不觉得奇怪,兀自咳嗽了声厚着脸皮就在厅中坐下了。
安福金穗等人觑着两个主子的神色也不敢多话,干笑两声胡乱扯了个看宅子放东西的理由就忙不迭退下了。
“怎么突然搬出来了,程翊知道吗?”安静半晌,程晋目光从沈青云脸上挪开,很是关心的问道。
“应该知道了吧。”这个时辰,再加上昨夜她和程翊在书房的谈话,就算对方再想装傻此时也有人会去禀告她的去向,而且还有个碧珀留在府里,“不算突然,早就想出来了,只是之前碍着身份一直都没成,现在这样也不错。”
程翊幼年时就被先帝册为郡王,照规矩早就可以分府另居,沈青云也能做头上无人当家做主的郡王妃,但襄王夫妻还在,一句舍不得就把人留在府中,谁都挑不出错来。
程晋敏锐地察觉到问题,“襄王妃对你不好?”
沈青云笑了笑:“陛下觉得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不等程晋回答,她接着道:“襄王妃自恃身份,不会做下三滥的事故意苛待我,只是也不待见我,我不是她心中想要的儿媳妇。前年黎阳郡公和吴家五娘子定亲的时候,她不知明里暗里惋惜了多少次,一个劲儿的道吴家虽是刚出头,但还算清贵,做王府的儿媳也般配。”
她捏着嗓子学襄王妃说话的腔调,眉目飞扬,仿佛故意作怪似的,逗得程晋忍俊不禁。
沈青云罕见的翻了个白眼:“话里话外不就是在说我身份低微,不配做王府的儿媳吗?高门世家的人大多如此,因着襄王府的权势,他们看不起我,却不得不敬我,背地里比襄王妃态度更甚,日子久了也见怪不怪了。”
“那是他们没眼光,以外物取人,做不到慧眼识珠。”程晋温声笑道。
“这世上能慧眼识珠的有几人?”沈青云反问。
程晋对上她的目光,忽地顿住。
“我自认做不到,陛下能吗?”沈青云泰然自若的笑问,“所以旁人做不到也不足为奇,按理不该如此苛责,只是有时候烦了,觉得还是敬而远之比较好。”
“我也不能。”程晋摇头,“天下人如烟海,各有长短优劣,一时实在难辨好坏。”
真要论起来,他和程翊的处境差不多,王府中有襄王妃,后宫中有李太后,都是一门心思找事的人。
担心沈青云往坏处想进而对他也疏离,他话说得略急了些:“但也只是一时,日久见人心,总能分辨出来,如果到最后还在混淆珍珠鱼目,只能说明从一开始心就不明。”
沈青云垂眼笑笑:“心不明能如何?”
“心不明就弃,沈娘子现下就做得很好。”
温柔的、不含任何欲念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像春日的风,秋日的月,轻如鸿毛,不动声色。
沈青云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事情有些出乎自己的预料,程晋如此于她本该是很好的局面,但太过了。
她并不想,也不愿意马上投入另一段感情,和另一个男子产生瓜葛,尤其是他的身份有利有弊,一旦粘连就可能难以脱身,比程翊危险百倍。
“不舒服?”
她迟迟没有说话,程晋担忧起来:“是不是最近太累了?你先去休息,我让御医过来看看,顺便开些滋补的方子调养身体。”
沈青云抬手揉了揉额角,顺势起身,没拒绝程晋的好意。守在门口的金穗瞧见,忙快步走了进来,又看陛下对她们娘子这番行为没露出半点不耐厌烦,心下微定,扶着人转身进去了。
安福笑吟吟地请示:“奴婢去请谷御医来?”
程晋点头,又添:“顺便取些养身的药材,只说你要用就是,别惊扰了人。”
安福看了眼沈青云离去的方向欲言又止,转瞬明白过来他家陛下的忧虑,沈娘子如今还挂着郡王妃的名号,若是立马传出来闲话,还是和陛下,人言可畏,反而增添许多麻烦,左右他养老的宅子如今也落在了隔壁,用他的名头也方便。
沈青云既要休息,程晋也没有继续待着的理由,留下三四个身手好的暗卫给她使唤差遣后也打道回宫了。
他尚且还在盘算接下来应该如何行事,值守的顺和抱了一摞折子进来:“陛下,杭将军有事求见,现下正在两仪殿。”
杭墉统领左卫多年,巡视宫禁皇城,日常无要事不会往内朝来。
“微臣见过陛下。”杭墉是个年过中年的粗人,身形健硕虎背熊腰,眉目有神,见到程晋后他也不废话:“近来潞王殿下常去慈恩寺附近,微臣派人跟过,但每回都跟丢了人,不知所终。”
“慈恩寺?”程晋扫了眼他呈上来的折子,字迹一如既往的狂乱,多看两遍眼睛就疼,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的话:“你也该找个得用的幕僚了,哪怕替你誊写奏折。”
杭墉嘿嘿发笑,抬手摸头:“微臣近来在跟着夫人练字了,她还夸我有进步呢。”
程晋欲言又止,杭墉的夫人昔年也是草莽出身,当初他率兵剿匪,两人不打不相识,竟就这么看对了眼,山寨招安,两月后二人就成了亲,边打边闹过了二十年,感情依旧如初。
所以杭家夫人也是成亲后才学的字,倒是能看,却也好不到哪里去,也就杭墉情人眼里出西施,只觉得自家夫人什么都好,跟着学了一笔狂草。
“也罢,你接着说潞王。”
杭墉哦了声:“微臣也派了人去慈恩寺那边查探,寺中僧人都说潞王殿下只是去上香祈福的,每次不过几刻钟就回去了,但依手下查探来看,他至少消失了两个时辰。”
“你是说,他借着慈恩寺的遮掩,转道去了其他地方?”
“不排除这种可能,否则以潞王的脾气秉性,行事何须这么低调麻烦?”杭墉毫不避讳的开口,几年前争储那件事他没少被潞王针对,两人针尖对麦芒,这几年朝上也不对付。
程晋想了下他二哥程昱的脾气,因为是贵妃所生,又是实际上的长子,说句眼睛长到天上去也不为过,自视甚高,傲慢不逊,让他偷偷摸摸做事堪比上青天。
“姜杨两家最近有动静吗?”
杭墉想了想:“姜老相公年纪大了,底下的儿孙大多不成器,偶尔有人生事,也都是年轻郎君娘子的口角,倒还算安分。”
程晋轻笑:“潞王得势时姜家做着鸡犬升天的美梦,京城谁不怨声载道?姜老相公虽到了致仕的年岁,但他在朝中几十年,门生遍布,人脉四通八达,大多都能扯上点往来,有这层关系在,说潞王死了心,朕不信。”
杭墉粗眉一皱:“那微臣派人多盯着点姜杨两家。”
“慈恩寺那边你不用管了,朕自派人去查,南衙禁军的人太过明显。”程晋叩了下桌子,有了决断。
“不过,”杭墉摸了下脑袋,“微臣想不明白,宫里不是都传了消息,说您要在宗室选继承人吗?潞王就算还有这个心,也该把力气往这方面使才对啊。”
旁边低眉垂眼的顺和心里一抖,险些绷不住面上表情,忍不住腹诽:还是杭将军胆子大,谁都不敢拿到明面上来说的话,他不仅直说了,还是在陛下跟前开的口,怪不得先帝还在时老是被气得暴跳如雷,偏又拿这一根筋的憨子没办法。
程晋也一噎,用近乎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你出门时,任夫人没叮嘱你什么吗?”
“她知道微臣要来见陛下,只让微臣少说话少动脑子,听陛下的命令就好。”
程晋深吸了一口气:“你退下吧。”
杭墉虽然不爱动脑子,但有最大的一个优点,就是不该问的从不多问,见程晋没别的吩咐,他拱拱手就转身出宫了。
程晋无可奈何地按了下额头:“叫赤璋过来。”
昭庆殿,李太后处。
自从上回寿宴过后,赵王妃便常在太后跟前尽孝,有程晋那个冷脸儿子在前,赵王妃又是心爱小儿子的媳妇,婆媳两个关系日渐融洽,李太后凡事也不避讳她。
“琬娘,你过来瞧瞧。”李太后手里摊着本画册,“掖庭令送来的,我瞧着有几个格外俏丽,识文断字,规矩也不错,恰好宫里也该换拨新人了。”
赵王妃范琬舒依言上前,看了看后笑道:“母亲的眼光好,儿媳也觉得这几个不错,水灵灵的,看了心里就喜欢。”
李太后就喜欢她说话中听,简单几句就能明了自己的心思,登时笑弯了眼:“你要是喜欢,也挑几个,我让他们送去王府,陪你说话解闷。”
范琬舒浅浅一笑:“儿媳多谢母亲,刚巧最近我娘家嫂子带了侄子侄女过来,府里正热闹着,有这几个丫头去帮我待客,倒比我自己调教出来的还要好些。”
李太后因这话联想到自己久久不能解决的心事,拍了拍她的手背:“我记得你娘家大嫂有两子一女,二嫂有两子,个个都生得乖巧聪敏。”
“劳母亲惦记,最大的那个七八岁了,正是进学的时候,听说调皮捣蛋得厉害,寻常人都制不住,非得要我父亲出马才行。”
范家累世清贵,一门忠臣,在朝中颇有权势,这也是当初李太后千挑万选了范氏给次子做王妃的缘故,长子一门心思争储夺嫡,提起成亲就拒之千里之外,她担心事情不成连累小儿子,急急忙忙寻了范家做后盾,不成想……
“是我对不起琬娘你,对不住范家,若当初再小心些,阿吉也不至于早早去了。”李太后握着范琬舒的手颤声道,“纵使你如今位居王妃之尊,也于事无补。”
“母亲多虑了,若非您,儿媳也不能嫁给王爷,只是——”范琬舒咬着唇哽咽了下,垂下泛红的眼眸,“儿媳福薄,没能给王爷诞下一子半女,让他身后无靠,如今日日想起都夜不能寐。”
李太后又何尝不是,她以前还想过待皇帝嫔妃生下孩子后择个聪颖的过继给小儿子,日后有人上香祭拜,赵王府的爵位也能传下去,但谁成想皇帝信佛信得跟什么似的,也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她的心思,半点不沾女色,别说孩子了,只怕等她闭眼都看不到后宫里有女人出现。
“母亲。”范琬舒抬眸看了她一眼,忽然起身跪下:“儿媳有件事想同您说,还请您先屏退左右。”
李太后微微蹙眉,扫见范琬舒脸上的坚定之色,心有所动,片刻后抬手挥退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