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淮朝颜只觉大脑里猛地炸开一阵尖锐的嗡鸣,整个人僵在原地。

    自从外婆去世后,她就再也没见过淮阳,距今已经三年。

    淮阳脸上带着明显的惊讶,他两步走到淮朝颜跟前。

    “颜颜,真的是你?”他语气里带着一种刻意的熟稔,“刚才在里面我就觉得有个身影像你,还好我东西落下了回来拿,不然就错过我的宝贝女儿了。”他佯装轻松地扬了扬手里的袋子,笑容温和。

    听见这般亲昵的称呼,淮朝颜没有说话,只是手指蜷了蜷,在心底发出了一声冷笑。

    淮阳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继续摆出关切的神情:“你最近……怎么样?下周就要过年了,既然你已经回蓝江市了,到时可得回家过年,你兰姨和妹妹……”他顿了顿,似乎意识到说了不合时宜的话,改口道,“家里都等你回来热闹热闹。”

    “工作忙。”淮朝颜开口,声音干涩而疏离。

    “那怎么行!”淮阳皱眉,语气听上去有几分认真,“以前有外婆陪你,自从她走后,你总说星光市工作忙不回家过年。现在你都回蓝江市了,怎么能还是一个人过年,工作再忙也得回家吃个年夜饭。”

    他叹了口气,声音明显低了下去,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颜颜,你是不是……还在怪爸爸?”

    淮朝颜没有回答,垂眉看着地面,下意识掠过了上方的手表,摸索到了手腕上的那条疤痕。

    怎么会不怪呢?那些伤痛的日子,母亲一跃而下的傍晚,究竟哪一件能轻易放下呢?

    [都不能!]

    “过去的都过去了。”淮阳自顾自的地感叹,“我知道当年是我犯了错,但是我们父女俩总不能一直这样僵着对吧?总得向前看……”

    [向前看?]

    淮朝颜只觉胸腔泛起了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这个她名义上的父亲怎么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些荒谬的话,一句轻飘飘的“都过去了”就想将过往的所有抹杀。

    她指尖不自觉地攒紧,狠狠按在了手腕那道浅疤上,钝痛瞬间将她混沌的神思扎得清明。

    如果她真原谅了他,又怎么对得起母亲和过去的自己?

    淮朝颜顿觉疲惫不堪,连跟淮阳争辩的力气都没有。

    “下周记得回家。”淮阳似乎将她的沉默看作了松动,又笑着重复了一遍。

    淮朝颜只觉得可笑,当年是淮阳亲口对她说:“颜颜,要不你就先到外婆那里住一阵。”

    可如今,他又来奢望她回家,回到那个没有人期望她回去的家。

    她哪还有家呢?她早就是孑然一身。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保时捷滑到餐厅门口停下。副驾驶的车窗降下,露出坐在主驾上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是封夏。

    他如同久旱大地上的那场甘霖般,在淮朝颜窒息的前一秒及时出现。

    淮朝颜立刻抬步上前,只飞快扔下一句:“我先走了,再见。”

    不等淮阳反应,她便飞快窜进了车内,“砰”的一声关上车门,慌乱道:“开车吧。”

    迎来的却是男人突然靠近的温暖气息,封夏高大的身躯突然倾下来。

    她正不明所以,“啪嗒”一声轻响传来,腰间的安全带稳稳扣住。

    “安全带。”封夏温柔出声。

    淮朝颜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轻轻“嗯”了一声。

    直到车辆平稳地驶出,她几乎脱力地靠在座椅里,失神地看着窗外飞速闪过的路灯,试图将那些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

    突然,一条柔软的薄毯轻轻盖到了腿上。

    “空调温度有点低,小心着凉。”封夏温和又低沉的声音传来。

    淮朝颜侧头,对上了他关切的眼神。

    那双深褐色的眼眸里没有令人不适的怜悯,更没有令人尴尬的探究,只有大海般深沉的关心和担忧。

    心底某个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着变化。

    淮朝颜微微一颤:“谢……谢。”声音染上了几丝哽咽。

    她想道谢的,不只是那条毛毯,更是封夏那份无声的理解与体贴。

    正因如此,她不必费力解释什么,也不用勉强挤出笑容,只需静静地坐在那里,一点点梳理好心头那些纷乱的心绪。

    两人之间宁静的氛围持续到了家门口。

    封夏瞥见淮朝颜紧皱的眉头终于松懈了几分,喉结上下滚动后,才问出口:“还好吗?”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打扰她。

    淮朝颜轻轻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嗯。”

    “别怕,有我在。”封夏轻声说道,眼神认真,紧接着他却话锋一转,语气里藏着刻意的轻松,“要是再做噩梦,别自己闷着。不管几点,都跟我说一声。我好去找周公聊聊,让他把你的梦境改改,以后只能做好梦。”

    淮朝颜闻言,终于抬眼看向封夏。男人眼底带着笑意,佯装一本正经的模样实在过于滑稽。

    她不禁被逗笑,忍不住弯了弯唇角,鼻尖还有些莫名的发酸。心底那块被氤氲水汽环绕的地方,好像被这一句不着调的玩笑话轻轻点亮了,变得晴朗起来。

    “好。”

    封夏松了口气,跟着笑了起来:“时间不早了,晚安。”

    半夜,月色深沉,窗外的霓虹灯光透过落地窗洒进书房,映出那个倚窗而立的颀长身影。

    封夏修长的手指正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烟,一点猩红在昏暗中明明灭灭。他的烟瘾一向不大,只是偶尔才会抽一根。

    缭绕的淡青色烟雾模糊了他大半的面容,唯独绕开了他那双异常沉郁的眼眸。

    他脑海里还盘旋着刚才的画面。

    淮朝颜飞速钻进车里,慌忙提醒他启动车子。

    而他透过车窗,看到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原地,眉头微微蹙起,紧紧盯着他车子离开的方向,脸上带着一种他无法解读的情绪。

    他认出了那个中年男人,是淮朝颜的父亲。

    高中时期,他撞见过好几次淮朝颜的父亲接她放学:“颜颜,这里!”

    “爸!”淮朝颜总是会冲上去亲昵地挽住男人的手臂撒娇。

    可此时此刻,面对父亲后知后觉伸出的手,淮朝颜头也不回地跑掉了。那股抗拒像层薄冰,明晃晃地覆在脸上。

    她没有哭,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那张苍白的脸,透着从骨子里流出来的悲伤和脆弱,甚至比哭声更让他揪心。

    封夏清楚感知到了她的心绪,只能配合地沉默不语,提供她一个独自喘息的机会。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他烦闷地碾灭了烟蒂,烟灰缸里已经横七竖八躺了好几根。

    他时时刻刻都想把淮朝颜从阴影里拉出来,可他更怕自己没摸清那些暗处的棱角,强行将她拽出会刺得她更疼。

    他想看清她这些年藏在心底的疤,却又不敢贸然伸手去碰。

    封夏走到窗前,指尖在冰凉的玻璃上无意识地划动,留下几道转瞬即逝的模糊印痕,像极了他此刻抓不住头绪的心思。

    他想,她心里那些没说出口的过往,刻意避开的话题,一定藏着她现在承受不了的东西。

    所以他只能什么都不问,安静守在她看得见的地方。

    淮朝颜需要时,能立刻撞见他稳稳的目光,就够了。

    封夏转向一旁的展架,指尖拂过盖在画框上的深色绒布,动作轻得生怕把里面的东西弄坏。

    随着布料被缓缓掀开,画框里熟悉的画面逐渐显露。

    淮朝颜的画作《孤独》。

    那年高中画展,封夏匿名拍下了它。

    他指尖抵着画框边缘,声音轻得近乎自语:“现在该我守护这只熊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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