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

    看着陆沁状若疯癫,泪如雨下,凌青心中涌起了一阵强烈的愧疚。

    这么多年来,除了那日没有挽留姐姐,她从来没有任何时刻后悔过自己何选择。但今日,在此刻,她第一次质疑起了自己的决定。

    她今日这般作为,到底是对是错?

    让一个一直糊涂的人乍然清醒,还是让她一直糊涂下去,不同的人心中有不同的答案。她做了这个让陆沁彻底醒然的刽子手,却也是因为自己的私心。

    她心中明白,林雪桐与陆砚修母子二人在府中兴风作浪,这绝不是第一次了。她心中有预感,姐姐之事或许和他们也脱不了关系。要想彻底揭开这层层谜底,她一个人远远不够。

    她再费尽心机,也仍旧是一个丫鬟。哪怕要以卵击石,也需要一个强大的推力,站在她身边。这个人,只能是陆沁。

    所以她迫不及待的揭露真相,打着为陆沁好的旗号,想让陆沁痛苦后醒悟,却完全不在乎这是否是陆沁所愿。

    她今日所为,与恶鬼有什么区别?硬生生将那些最残酷、最恶心的真相剥开,强迫陆沁去看,去接受。她恨自己如此心狠,却又知道别无他法。

    “对不起……对不起……我以后一定会好好护你、助你,必不会再伤害你……”她轻声在心里默念。

    凌青缓缓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陆沁的手。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如此,手心微微出汗。

    陆沁的手很凉,仍在微微颤抖。她垂着头,声音虚无缥缈:“我早就该发现的……我早就该知道的……”

    凌青原以为她是在自责没有早些察觉,便轻声安慰:“小姐,这不怪您……”

    “我早就该知道的……”陆沁又重复了一遍,语调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意味。

    凌青沉默着听这句话,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陆沁不停重复这话的神情,不像是在懊悔,更像是……

    像是了然。

    心中了然却不愿相信,直到真相被血淋淋撕开,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凌青猛然抬头,蹙起眉头,定定地看着陆沁:“小姐,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沁没有说话。

    凌青站起来:“小姐?”

    陆沁终于缓缓抬起头,眼中全是麻木和迷茫,她的眼神虚虚对上凌青,露出一个苦涩至极的笑容。

    “我早就知道………”她又是苦笑一声:“我早就知道母亲对我不是真心的。我知道她背地里肯定做了什么事,也知道她和三妹妹从来不希望我好。只是……”她声音颤抖,“只是我没想到……她最想要的是我的命。”

    凌青手上一紧,几乎要捏疼陆沁的手。她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可心中却如惊涛骇浪般翻涌。

    她一直以为陆沁天真至极,什么都不知道,却没想到她是了然的!

    也是……自小通读圣贤书,养得玲珑剔透心。作为这京中赫赫有名的才女,哪怕再天真善良,她又怎么会分不清真心和虚伪呢?

    凌青深深看了陆沁一眼,缓缓问道:“那您既然早就察觉了,为什么还与她一副母慈子孝的样子?”

    陆沁眼中的泪意愈发浓重。房间里的烛光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她似乎觉得胸口发闷,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起身时脚步有些踉跄,幸而被凌青扶住。

    “我...…我需要透透气。”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缓步走到窗前,手指颤抖着推开窗扇。

    夜风徐来,带着院中海棠花的清香,她这才感觉胸口的那股闷气稍稍散了些。只是透过院里的花,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眼神慢慢陷入回忆。

    “凌青,你可知道,我刚出生没多久,生母便去世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是祖母一手将我带大,我也习惯没有母亲的日子。可我自己不在意,明面也上无人敢有闲话,背后却总有人窃窃私语。那些眼神,恶意,我全都记得。”

    凌青静静地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

    “我还记得有一回,与几位世家小姐一同玩耍。”陆沁声音却更加颤抖,“尚书右丞家的女儿天真得很,新学了一句话,却不知道什么意思,便直接问我:'阿沁,你是不是有娘生没娘养啊?'”

    “她的母亲当即重重责骂了她,可我至今还记得当时我彻底愣住,然后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的滋味。”

    “幸好父亲疼我,时常叫我读书习字,还说我将来才学定不在他之下。只是父亲教着教着,就忽然放下笔,郑重其事地告诉我,没有母亲不要紧,我有陆家做依靠,陆家便是最重要的根,以后无论如何都要护住这个家。所以我......我一直努力想要成为一个好女儿。”

    她缓缓转过身来,月光映在她脸上,那种落寞几乎要溢出来:“后来我渐渐知道了母亲的存在。因为她刚入府便有孕,祖母担心她会待我不好,一直不让我与她接触。可有一日,我偷偷跑出去玩,远远望见父亲、继母还有三妹妹站在一颗海棠树下......”

    “那时的他们,当真是和乐融融,如寻常人家一般温馨。我……从未见过父亲笑得那样开怀过。”

    “我就那样孤零零地站在远处,看着他们一家三人。”她的声音开始有些哽咽,“母亲发现了我,招手让我过去,还轻抚我的头顶。那是我头一回......头一回感受到有母亲的温暖。我们四个人站在一起,母亲与父亲慈爱的看着我与三妹妹玩闹,我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我觉得自己终于有家了。”

    凌青听着,心中涌起一阵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她看着陆沁脸上近似虔诚的向往,有些感慨。林雪桐或许也想不到,自己当初随手的一个温柔举动,竟是这少女孤寂如凛冬的童年里,最想一直握住的暖意。

    “从那以后,继母待我确实不错。虽说我能感觉出那种好有些刻意,不似对三妹妹和砚修那般发自真心,可我还是贪恋着那份难得的亲情。”陆沁自嘲地笑了笑,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三妹妹儿小时候很愿意与我亲近,我俩经常玩闹,只是长大后却越发疏远,甚至对我产生了恨意。但我当真想要一个完整的家,有父亲、有母亲、有妹妹和弟弟的家。哪怕......哪怕那只是我一个人的一厢情愿。”

    她重新望向窗外,声音愈发轻缓,却透着一股近乎绝望的固执:“我忘不了我们四个人站在海棠树下,犹如一家人般其乐融融的感觉。所以无论三妹妹如何待我,我都选择退让。我骗自己,让自己忽视她们做过的那些事,只想着能将这个家好好维系下去。我怕......我怕一旦撕破了脸,连这点虚假的温暖都没有了。”

    凌青听罢,心中也已了然。她原以为陆沁当真是不知世事的天真女子,没想到她什么都明白,只是选择了最痛苦的清醒——明知是假象,却甘愿沉溺其中。

    “小姐......”过了许久,凌青才轻声开口,声音依旧是清冷,却带上了一点关切,“您这般一味退让,只会让她们愈发得寸进尺。这些您也是都知道的吧,那您还要继续下去吗?”

    陆沁沉默良久。

    片刻后,她终是摇了摇头:“凌青,我知晓你是为我好,可我当真不愿与她们撕破脸面。也许……也许……母亲经过这一遭,终究会手下留情,会………顾惜我。”

    到了此刻,她竟然还对林雪桐抱有期望。但这话,恐怕她自己都不信吧。

    守着一个千疮百孔,狼藉一片的家,却不为自己而活。这样的人生,有何意义。

    “那若是………夫人又要动手了呢?”

    这一句话如当头棒喝,陆沁身子微微一颤,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良久,她才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却又透着一丝从未有过的坚决:“如若……如若母亲再要害我,我一定不会再坐以待毙。”

    凌青静静地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光芒,她微微颔首,“好。既然小姐这般说了,那奴婢便让您看看,她还会不会再动手。”

    她转过身去,背影挺直如松,直透着股任风雪捶打也不会弯折一分的劲,坚韧至极,竟叫陆沁莫名心安。

    “奴婢会让小姐看清楚,什么人值得您的善意,什么人……不配。”

    —————

    三日后午后,春日微光透进窗棂,屋里也暖意融融。

    陆沁正在房中坐着,手中拿着一本话本,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之前凌青的那番话,这些天一直在她心中反复回响。

    正出神间,谷翠匆匆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几分急切:“小姐,小姐!”

    “怎么了?这般慌张。”陆沁放下书本,温声询问。

    谷翠走到她身边,急急道:“奴婢刚从外头回来,听说府中来了贵客女眷,正在鉴心池边赏景。小姐您身子刚好些,不如出去迎一下?”

    陆沁犹豫了一下:“我这样出去,会不会不妥?”

    “有什么不妥的,您今日美着呢,您还怕自己见不得人啊。”谷翠一边说着,一边上前拉她的手,“况且池子边风景好,这个时节正是赏春的好时候。”

    陆沁拗不过她的坚持,只得起身整理衣裳。谷翠殷勤地为她披上一件薄薄的碧色春衫,又细心地为她理了理鬓发。

    “小姐今日气色好多了,这般出去走走,定然对身子有益。”谷翠一边伺候着,一边絮絮叨叨。

    陆沁任由她摆弄,心中却隐隐觉得有些奇怪。谷翠平日里虽然贴心,却不似今日这般啰嗦急躁,但她也没有多想。

    果然,来到鉴心池旁,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鉴心池假山嶙峋,池水清澈,确实是个赏春景的好去处,只是......…

    “凌青?”陆沁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你怎么在这里?还有......”

    她的目光落在凌青身边那位身着青衫的人身上,正是崔令徽。崔令徽今日一反常态地穿了青色,与陆沁身上的碧色相配的很。此时见到陆沁,他也是微微一愣。

    “陆二小姐?”崔令徽温和地笑了笑,“你身子可好些了?”

    陆沁更加奇怪了,这似乎是事先约好的,可她却全然不知。正疑惑间,只见凌青走到谷翠身边,附耳说了几句什么,谷翠点点头,便悄然退了下去。

    “凌青,你到底在搞什么?这是你安排的?”

    凌青面色依旧淡然,声音轻缓:“小姐大病初愈,整日闷在房中对身子无益。这池边清静,正适合静养。”

    说罢,她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崔令徽,面无表情地补充道:“况且崔大人也想你了。”

    这话一出,陆沁的脸瞬间红了个透,崔令徽也是一怔,随即耳根泛红。两人四目相对,又各自慌忙移开目光,一时间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春风轻拂,池水波光粼粼,垂柳摇曳,竟有几分诗意。

    崔令徽轻咳一声,率先打破了这份尴尬,“要是楚之在就好了,也能让他在这赏赏景,只是不知道他到底去哪游玩了……”

    “是啊,不过楚之这说去哪就去哪的魄力,我可真是羡慕……”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远处忽然传来说笑声。陆沁回头一看,只见陆砚修和陆皎姐弟二人正联袂而来。

    陆砚修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容,一袭月白长衫,手中摇着折扇,温润如玉。而陆皎则穿着一身鹅黄色的春衫,妆容精致,只是一见陆沁和凌青,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陆砚修走近,打了个招呼后,便一脸关切地看着陆沁:“二姐身子大好了?你不可知这段时日,我有多担心。”

    他的关怀听起来无比真诚,若是从前,陆沁定会感动于他的体贴。可如今知晓了真相,再听这些话,只觉得虚假至极。她淡淡一笑:“砚修有心了,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语气较之前略有疏离,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陆皎的注意力却完全在崔令徽身上,她几乎是小跑着来到崔令徽面前,眼中带着明显的欣喜:“令徽哥哥?你怎么忽然想来看看我们陆府的鉴心池啦?”

    她的声音娇嗲,眼中的爱慕之意毫不掩饰,丝毫忘记了崔令徽上次对她的呵斥。

    崔令徽见状,眉头微微一蹙,脸上冷了几分:“三小姐。”

    陆沁见状,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她的妹妹……的确是从来没有片刻在意过她的想法,她竟还容忍对方这么多年。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不愿看这一幕。

    就在陆皎想要继续缠上去时,凌青忽然不动声色地走了过来,巧妙地站在了她和崔令徽之间,恭敬地行了一礼:“三小姐,奴婢想起有些话要与您说。”

    “你算什么东西,一个下人也敢拦我?”陆皎眼中闪过一丝恼怒,“我没空听你废话。”

    “奴婢真的有要紧事想和您说……你且先听奴婢一言……”凌青拉着她慢慢往偏僻的方向移动,“求您了,奴婢只占用您一点时间……”

    她一向冷清,竟然破天荒求人。这不免让陆皎心生好奇。想着有陆砚修在那,崔令徽和陆沁也不能怎么样,她便跟着凌青到了假山后。

    凌青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后,才压低声音道:“奴婢前几日听小姐说,最近可能有个大喜事……”

    “什么喜事?”陆皎好奇地问。

    “就是...…就是...…”凌青故作犹豫,“奴婢也不太确定,好像是说老爷和崔家商议着要将婚期提前。听说秋天小姐就要和崔大人成亲了……我们小姐和三小姐感情好,所以奴婢特意来问问,到时候三小姐可否来为小姐添妆?”

    什么叫杀人诛心,这就是。

    “什么?什么婚期?好好地为何要提前婚期?”陆皎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你给我说清楚!”

    凌青立马露出惶恐的模样:“您……您……算了,您要不就当奴婢这话没说吧……”

    陆皎见她这副模样,心中的恐慌越发强烈。她一把抓住凌青的胳膊:“你必须告诉我!真的吗,她真的要和令徽哥哥成亲了?”

    凌青一副为难的样子:“这………”

    “凭什么啊?!"陆皎眼中涌起疯狂的嫉恨,整个人都颤抖起来,“是她自己说想晚两年再嫁,怎么现在就变口了,真不要脸!”

    不等凌青回答,陆皎已经彻底失控了。她猛地转身,朝着陆沁的方向冲去,眼中带着疯狂的嫉恨:“陆沁!你为何要这样一次次变卦!”

    她说着便要去拉扯陆沁。凌青见状,故作惊慌地大喊:“三小姐不要!不要推小姐下水!”

    话音刚落,她便慌乱地冲上前去,紧紧抱住陆皎的腰肢,想要制止她。

    陆沁被吓了一跳,连连往后退。崔令徽连忙挡在她前面。

    “放开我!我要问清楚!”陆皎疯了般挣扎,双手胡乱挥舞着要推开凌青。

    两人在池边撕扯起来,陆皎力大如狂,拼命要挣脱凌青的束缚。凌青死死抱着她不放,脚下却故意踩在了池边湿滑的青石上。

    “三小姐别推我..….啊!”凌青故作不慎,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倒去。

    陆皎被她死死抱着,根本无法脱身,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一同向池水中跌落。

    “扑通!”

    水花顿时四溅,荡起层层涟漪,两道身影在水波中挣扎。

    众人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救人!救人!凌青!凌青!”陆沁急得大喊,想要上前,却自己又不会水。

    “三姐!”陆砚修也喊道。

    崔令徽见状想要下水,却又犹豫了一瞬———他怕陆皎借机彻底缠上他。但见凌青在水中挣扎,终是准备下去救人。

    陆砚修见没人去救自己的亲姐,只能焦急地脱了外衣,跳下水去。

    此时凌青虽然全身泡在水中,但其实并不慌张,她自小便会水性,此时迟迟不游上来,不过是想卖卖惨罢了,正好让陆沁多心疼心疼她。

    正当她觉得时机差不多,准备拉着不停扑腾的陆皎上去时,忽然水面上有人影掠过。

    那人轻功了得,踏水而来,每一步都踩在波心,激起圈圈涟漪。一袭白衣胜雪,只有衣摆和袖口镶着鲜艳的红边。他墨发飞扬,整个人明艳得刺目。

    他微微俯身,一束光亮正好从云间洒下,将他整个人镀上一层金辉。

    不等凌青反应过来,便被他一把捞起,打横抱在怀中。

    水花四溅,如碎玉纷飞。

    凌青蹙起眉,抬眼看去。

    少年眉宇间带着与生俱来的张扬与自信,那种肆意的神采,仿佛整个天地都要为他开路。墨发如瀑,几缕湿发贴在额前,更显得那面容妖冶动人。

    “我才不在几日,就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了。”

    少年带着笑意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尖。

    “真是让人心疼啊,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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