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阴霾悄无声息（2）
任务的目的地丹恩可露，不过是个被森林包围的小村子，却因为“魔女”的传说叫人望而生畏。一路走来，完全可以称得上是荒无人烟。偶遇的零星几个路人也都劝神田，没事别往那边去，去了丹恩可露的人都没有回来。
和神田预料的一样，他并没有见到什么魔女，反而遇到了盘踞在此处的AKUMA。这个AKUMA依托于一副人类女孩的模样，在她露出真面目大开杀戒之前，看上去的确人畜无害。
神田只关心任务的效率，除掉AKUMA，回收innocence，他只需要做这两件事。至于AKUMA是如何从人类变成这样，其中的缘由又是什么，他不需要知道，也没必要浪费精力。
但这一次，神田并没有急着亮剑。他对AKUMA的认知从来都只是“敌人”，但这一次，这个名为索菲亚的AKUMA所讲述的一切，神田却破天荒地听完了。
丹恩可露是个古老的村子，一直以来都有着“魔女”的传说。但这个魔女并非神话传说里荼毒生灵、制造灾厄的恐怖形象，而是一个所谓的“负罪者”。
据说很久以前，这个村子遭遇了天灾，人们为了祈求灾祸早日结束，便从村中选出一名女性，肩负起魔女的职责。因为他们相信，只有魔女能为人们带走不幸和厄运。或许是出于那一丁点的感激之心，人们会为魔女提供最基本的食物和水，以养活这个替他们承受灾厄的人。天灾是否因此消散，这件事没人知道，但自那以后，这个习俗也就延续了下来。人们为了自己能够安居乐业，便一代又一代、不间断地选出魔女。成为了魔女的人，就得立刻搬出村子，独自住到远离村子的一间偏僻的小木屋里。
直到魔女死去，她的孤独与悲苦才算真正结束。
神田首先发现的死者，是索菲亚的父亲。当他听见一声惨叫，赶到林子里的那间破旧的小木屋时，他只看到那个可怜的中年人被AKUMA病毒蚕食殆尽的最后一刻。
彼时月凉如水，照亮了整片阴冷的森林，照亮了空无一人的小村，也照亮了村中教堂前的广场上，静静等待着驱魔师到来的AKUMA冰冷的脸庞。面对追踪而来的神田，她只是小心地整理好披肩上的每一道褶皱。似乎在她看来，比起杀死父亲这样的大事，肩上的披肩更重要。
“回答我，为什么杀他？”
“AKUMA杀人是本能，就算那是我的父亲又怎么样，我不能杀吗？”索菲亚冷笑着，一脸淡漠。
“既然如此，你随时都可以动手，却非要在那间魔女居住过的屋子里杀了他。”神田质问道，“他有什么理由必须死在那里？”
“理由……呵呵，理由？”她的脸上带着古怪又扭曲的笑意，“你看到他死之前的样子了吧？啊……你看，黑暗物质侵蚀全身的速度那么快，他也只不过痛苦了几秒钟而已。只是几秒钟，这种死法对他来说是那么仁慈，比起安吉拉的痛苦，我只恨他不能死千遍万遍！”
教堂的圆形花窗折射着月光，让这片夜色下的小村子冷得无以复加。几个钟头前还和父亲一起有说有笑，以主人身份招待了神田的温柔女孩，此刻在月光下面露杀气。
“如果不是他，不是村子里的这些自私的人，我的妹妹，可怜的安吉拉，她也不会成为这可悲陋习的牺牲品！作为一个父亲，他明知道安吉拉体弱多病，却同意了村民们让安吉拉担任魔女的决定。他怎么可能不知，这一送，虚弱的安吉拉只有死路一条！这样的父亲有什么值得尊敬的，他根本不配继续活在世上！”
真相如抽丝剥茧，却残忍至极。女孩的形体逐渐扭曲，她满腔的恨，在一声声泣血般的控诉下，久久不散。
“我的妹妹在那破烂不堪的小木屋里受苦，像狂风中的蜡烛一样奄奄一息，我却什么都不知道！我在大城市里拼命地工作，我还想着多攒一些钱，然后回来，带安吉拉去城里最好的医院治病。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我回到这里，看见的是铺满了落叶的肮脏床榻，还有安吉拉冰冷的尸体！我恨……我恨透了这该死的魔女制度，我恨透了所有伤害安吉拉的人，我要把所有伤害她的人都杀光！哈哈……我把他们杀了，我把自己也杀了，所有害了她、抛下她的人，我都杀了！这样……这样，我就可以为我报仇，我可以亲手送他们下地狱！”
眼前的AKUMA显然陷入了疯狂，但神田却从索菲亚的那几句明显不正常的话中，猜出了一个意料之外却并不陌生的结局。
——我把自己也杀了。
——我就可以为我报仇。
脑海中，忽然就出现了一个瘦瘦高高的中年男子形象。
索菲亚和安吉拉，她们或许也是……
目睹至亲的惨死，呼唤至亲的灵魂，明知这是被有心之人利用的悲剧，却还义无反顾以身赴死。哪怕以冰冷的躯壳监禁永无解脱的灵魂，也要以死来争得与至亲的团聚。
然后，踩着尸山血海，相拥着坠入深渊，用无休止的仇恨来填满从今往后的每一步。
只因憎恨，只有杀戮，只为复仇。亡者与生者，纠缠在悲与恨的循环里，永无止境，至死方休。
神田的心中不由得滑过一丝怜悯，但他还是面无表情地发动了六幻。
过往皆已不可追，他早已触碰过同样的悲与恨，也亲眼目睹过深陷其中的人是如何苦苦挣扎，身心俱碎，又是如何历经千辛万苦，才一步一步从中勉强挣脱。
那就让悲剧，终结于此吧。
一番苦战之后，神田也负了伤。索菲亚最终倒在了他的刀下，即使是AKUMA的模样，却也带着解脱和释然的神情。
“我们这样……为复仇而生的AKUMA……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从前遇到过。”神田凝视着索菲亚逐渐开始消散为尘的躯体，缓缓道，“他们和你们一样。”
“是吗……”索菲亚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我也遇到过这样的AKUMA……他和我说，为已死的至亲复仇的滋味……除了空虚，并没有半分快乐……治病救人的医生，却成了双手沾满鲜血的怪物……呵呵……真是丑陋，也是……可悲啊……”
像是有什么关键字眼再次撬开了神田的回忆，他不由得上前一步：“成为AKUMA的医生？”
“就在几天前……”索菲亚最后的声音，将这至关重要的信息传达给了神田，“是个……少了一只眼睛的中年男人……他是为了自己的……兄长……”
言罢，她在神田的面前，彻底化为了尘埃。
随行的探索队员是个好心肠的人，听完索菲亚的故事之后，他甚至难过得落泪了——即便神田觉得这个人实在有些多愁善感，也还是没有阻止他在那间小木屋旁的池塘边，为索菲亚建了个没有尸身的墓。
安吉拉为索菲亚织的披肩就静静地挂在简陋的十字架上，天将拂晓，晨风习习，不知道这对可怜的姐妹有没有最终在另一个世界重逢。
在墓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神田带着从村中教堂的花窗上取下的innocence，用最快的速度返回教团。
这一路上，他完全无法保持平静，甚至有些坐不住。
成为AKUMA的医生，为兄长复仇，独眼的中年男人，这几个关键词加在一起，不会真的是他吧？
当初在拉沃尔的时候，提耶多尔元帅说，成为LV3的费尔·斯托比·法尔罗特逃走了。这个AKUMA对教团来说是个极其重要的追踪对象，因他而起的、在拉沃尔城内城外的战斗给教团带来了十分严重的人员伤亡。因此，教团也派了探索部队，一直在调查他的去向。
费尔是LV3，其战斗力量可想而知，杀戮的本能只会更强烈。一旦他在某地有了动作，教团遍布各地的探索部队肯定会发回报告。可实际上，调查始终没有进展，因为神田并没有在教团听说有什么重要发现。
没有人知道，自从那次任务之后，神田一直在悄悄关注调查的进度。
对他来说，没能在那一战中取胜，是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事实。如果可能，神田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一雪前耻，亲手宰了那个AKUMA。他想学着加奈，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溜进档案室查看调查报告，但他实在不擅长这个。更何况，因为有了加奈偷闯档案室的先例，现在档案室的保卫措施比之前更加严密。不用说大门加装了子母锁，钥匙分别保管在不同的人那里，存放档案资料的各个柜子也都有锁，若要借用钥匙，得有专门签章的许可文书才行。
啧，始作俑者真是干得漂亮。他又不会撬锁，也没那些奇奇怪怪的翻墙手段，所以这个计划还没实施就告吹了。再加上后来他又忙于任务和一些其他的事，也就只能暂时把这件事放下了。
尽管如此，神田也从不觉得费尔早就被消灭了。
是失踪了？还是隐藏了行踪，又或是在什么地方躲起来了？
毫无头绪的此时此刻，他突然就得到了这个AKUMA的线索，得赶快回去，上报给考姆伊，让他重新安排探索部队的调查方向和调查范围。
带着innocence行色匆匆地赶往车站，神田却始终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索菲亚所说的那个AKUMA，和印象中的那个阴郁又狠辣的中年人，似乎不太像。
费尔把兄长和家族遭到的劫难全都归结为当年收养了加奈，因此把所有的仇恨都对准了她。成为AKUMA之后，费尔更是用尽了一切手段向加奈复仇。他的悲愤，他的仇恨，一切都是那么分明，那么锐利。可索菲亚口中的那个人却将复仇说成“空虚”“丑陋”“可悲”，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当时那个疯狂的复仇者会说的话。
仅凭只言片语，没有任何其他佐证，根本没法判定索菲亚口中的这个“变成AKUMA的医生”到底是不是费尔。
如果不是也就算了，如果是呢？
回去之后，要和加奈说这件事吗？
她好不容易从这件事里走出来，如果告诉她，她的叔叔还“活”着，她又会怎么想？
肯定和之前一样，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这件事当中，直到真相水落石出吧。
眼下，还是只能先和考姆伊汇报，看看这位室长会如何评估这条信息的重要程度，以及接下来是否需要安排相应的调查任务了。
想到加奈，神田不由得回想起他出发之前，加奈的奇怪举动，还有那个神秘的梦境学者。他从出发到返回教团，这期间也早就过去很多天了，她和那个学者应该已经见过面了吧。不知道那学者所谓的“心理暗示”和“催眠术”有没有起作用。
回到教团时是晚上，只有恰好闲逛到大厅的纸盒在光滑的地板上打滚。看到神田路过，它马上一个翻身跳起来，嗷呜嗷呜地转悠过来，用它那毛茸茸的脑袋和神田的脚背来了个亲密接触，权当是来自小猫的友好迎接。
听到科学班的那群人说，加奈在两天前出发去了爱尔兰，神田倒是暂时松了口气。
他是带着伤回来的。和索菲亚的那一战，他受了不少伤，胳膊上有道血口子都快见骨了。尽管回来的途中，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但他身上的绷带还没拆。要是又被加奈留意到，她肯定又会担忧得睡不着觉了。
既然她不在，那就抓紧时间和考姆伊汇报此次任务中额外收获的情报吧。
快步前往考姆伊的办公室，还未到门口，神田就听见考姆伊好像在和谁通电话，当他进门的时候，通话正好结束。
考姆伊的神情，似乎尤其严肃，但当他看见神田进来之后，立刻换上了平时轻松自如的表情。
“哎呀，神田回来啦，也不用这么敬业嘛，明天再来汇报任务也不迟哦。”
神田并不打算和考姆伊东拉西扯，直接就把从索菲亚口中得来的情报告诉了考姆伊。他以为考姆伊会马上开始分析，结果考姆伊略一思索，首先问了神田一个问题：“这件事你和加奈说了吗？”
“都没法确定到底是不是她叔叔，我和她乱讲？”
“那就好。我会安排探索部队去查清楚，先别告诉她——她有别的事情要做。”
“找到innocence其余的碎片。”神田自然知道考姆伊话中所指是什么，“那个什么催眠师的，有线索吗？”
他这样问，倒是让考姆伊惊讶了片刻。不过很快，考姆伊笑着叹了口气：“加奈还真是，什么事都和你说，她很信任你呢……诶，你们确实在交往啦？”
“没有，别打岔。”
神田急着知道结果，但考姆伊的回答更像是什么都没说。
“船到桥头自然直吧……只能说，欲速则不达啊。”
这不就等于说了句废话？
不过仔细想想也的确是，要是这么容易就能找到碎片的下落，加奈也不至于挣扎这么多年。
离开办公室之后，神田转身向话务室走去，他还有另一件事要做。不过，他还没到那儿，就在半路上遇到了许久未见的马利。马利很快注意到神田过来了，于是叫住了他，还把一个资料袋递给了他。
“我在任务的途中，元帅托探索部队给了我这个，说是让我转交给你。元帅说你向他询问一位协力者的事，他也不知道你需要哪些信息，所以把能找到的资料都给你了。”
和马利分开之后，神田一面往回走，一面打开袋子，将里面的资料拿出来看。但他只扫了一眼这个学者的名字，便转身朝着话务室加快了脚步。
开什么玩笑，怎么会是这样？
那个学者，那个姓氏，为什么是……
来到话务室，焦躁地接通了电话，神田不等对方开口，先一步质问：“我问你，那个学者是怎么回事？”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有些累，像是熟睡之中被吵醒了一般，面对神田在电话里的质问，她只是略为疑惑地“啊”了一声。
听到对方是这样仿佛摸不着头脑的回应，神田顿时就要上火。他的声音压低了些许，听上去有些阴沉：“那家伙是中央厅派来的？”
电话的另一端沉默片刻，终于有了回应，但听上去平静得很：“神田，你在说谁？”
“别装了。”神田知道她在假装不知情，但他没心思陪着弯弯绕，“那个学者姓鲁贝利耶，是中央厅的人——他的确是协力者，但他是直属于鲁贝利耶家族的协力者，只会协助那个混蛋长官。这些事情，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吧？”
无边的沉默，再度回应了神田的焦躁。过了好一会儿，加奈的声音才传来。
“你从哪里知道这些事情的？”
神田却不想回答这无聊的问题，这不是重点：“他们根本不值得信任！这不过是中央厅的阴谋算计罢了，看上去是为你的innocence、为你做打算，实际上他们对你另有所图！他们一直在盯着你，你难道忘记了？是他们逼你接受所谓的‘帮助’，还是……”
“神田，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你认为不该做的事，不该信的人，如果我做了、我信了，你会怎么看待我呢？”
神田一时语塞，他不明白加奈为什么忽然问他这样一个问题。
“你想说什么？别告诉我你是自愿接受他们的算计的。”
“没错，我是自愿的。”
电话那边，终于传来一声无奈的笑。
“他们或许是有别的目的，但这‘帮助’是不是算计的一部分，我现在不想考虑，我只想尽快完成我必须完成的事。既然不得不接触他们，那就得强迫自己习惯才行。”
“所以你选择自投罗网，去相信那些早就举着刀对你虎视眈眈的人？你是不是忘了他们当初对你、对李娜莉做过什么？就算你现在没有他们想要的‘恶魔之血’，他们就会轻易放过你吗？他们只会为了达成上位者的目的，把你像一件工具那样对待，你想让自己沦为他们随意拿捏的工具吗？！”
神田只觉心里烦得很。从前的一幕幕画面仿佛昨日，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加奈会在某天忽然选择信任中央厅。
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接着，神田听见加奈深深的叹息。
“抱歉，神田，我知道你肯定会反对，所以才没有把实情告诉你——我明白，这一次我不得不向中央厅低头，你接受不了这件事，对吗？”
神田冷着脸听着，握着听筒的手攥得紧紧的。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们能帮我，我也需要这份‘帮助’，事情或许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也许……”
“加奈·贝希摩斯。”
神田忽然叫了她的名字，一字一字，无比清晰，他从来没有这样严肃地叫过她的全名。
“原来你这么天真。”
“已经很晚了，我不想和你争吵。”对面的语调不觉间也变冷了，“话题到此为止吧，你不愿接受是你的事，但做不做是我的事，我自己有分寸。”
之后，不等神田回答，她只留下一句“别生气了，早点休息”，就飞快地挂断了电话。
被挂了电话的神田只觉心头窜起一股无名火。事已至此，他不是不知道加奈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如果考姆伊有办法，那么他一定不会同意中央厅的介入。既然这么做了，很明显是不得已而为之。假如加奈从一开始就全数告知，神田就算不接受教团和中央厅的这个决定，也一定会奉陪到底，他绝不会眼看着加奈孤身涉险。
这么危险的事，仿佛在悬崖上走钢丝一般的境地，加奈居然不愿意对他说实话。
到底是因为不想让他担心，还是觉得他反正帮不上忙，所以也没必要知道这么多？
神田越想越气愤。
她连中央厅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阴谋家都愿意相信，却连一句实话也不肯和他说，她凭什么不信任自己？
偏偏就在这时，教团的警报忽然拉响了。让人无比心慌的“呜啦”声里，响起了教团门卫神经错乱一般的哭喊。喊声又被广播无限放大，瞬间震动了整个总部：“间谍入侵！间谍入侵！”
神田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门卫的鬼哭狼嚎又一次震得他耳朵发麻。
“这家伙是AKUMA！他额头上有五芒星的痕迹！是AKUMA！和千年伯爵是一伙的！”
还有这么嚣张的AKUMA，直接冲到驱魔师总部找死？
门卫的嚎叫声依旧在广播里哇哇响，听起来像是快被拆散架一样。神田听得烦了，一把抓起六幻就冲了出去。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正好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只能怪这个找死的倒霉蛋自己送上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