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寒枝从凤榻上醒来时,窗外又已天光大亮了。
“娘娘醒了?都快该用午膳了。”白榆闻声端着面盆进来。
“我昨晚是如何就寝的……?”寒枝从榻上起身,忽而低头盯着自己的寝衣。
“是皇上把娘娘抱进来的,不过放到榻上就走了。”白榆笑嘻嘻地递来浸过玫瑰水的丝帕。
“哦。”看来是白榆帮自己更了衣,寒枝方才那一瞬过快的心跳终于平缓下来。
她很快完成了洗漱,然后伏在桌案前看选秀名册。
本次选秀共有八名秀女入宫,除了摄政王女晁妙颐和新任宰相之女以外,其余六位都是寒枝认为不同寻常而选入的。
她们之中亦不乏达官贵族出身,甚至单论家世门第几乎都在洛寒枝这个皇后之上。
如此正好,前朝百官应不会对选秀结果有何异议。
但寒枝并不想单凭家世来确定秀女们的初始位分。
曦国后宫自皇后以下,有正一品贵妃二人,正二品妃位四人,正三品贵嫔六人,正四品嫔位九人,正五品贵人及以下的御女和选侍则不设定数。
且不论这次选进的秀女中是否存在真正的月神女,若想偌大的后宫平稳运转,总应根据每个女子的特色与品格安排合适的位置。
“娘娘不必过于忧心,陛下说除了几位特殊的,其余都先列为贵人也无妨。”
婵娘不知何时进入殿内,站在案前恭敬行礼。
“婵娘来得正好。”寒枝抬手示意她坐到桌案边来,“听说陛下的母亲,也就是先贵妃娘娘,曾与摄政王妃交好?”
“确实如此。”婵娘让自己略显丰腴的身躯十分得体地端坐于木椅上,仿佛要开始讲一个很长的故事。
“贵妃娘娘与摄政王妃曾是同一批参与先帝后宫大选的秀女。当时贵妃娘娘只是京中皇商的女儿,而王妃则出身首辅之家,两人本来是不会有交集的。”
婵娘略微一顿,轻轻叹息一声,似在感叹命运无常。
“只是在殿选时,摄政王妃突发不适晕倒在地,所有秀女皆视若无睹,只有陛下的母亲上前关心她的情况。”
寒枝的纤长睫羽轻颤几瞬,“然后呢?”
“所幸当时有一位秀女是京中有名的医女,用随身携带的药材救醒了摄政王妃。贵妃娘娘本就貌美惊人,果不其然引起了先帝的注意被纳入后宫,且自此圣宠不倦。摄政王妃虽然因为生病的缘故而落选,但也被青梅竹马的摄政王迎娶为正妻。后来王妃一直感念贵妃娘娘当初的善意,故在她因出身低微而屡屡被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欺负时,多次出手相护。”
“原来如此。”寒枝垂眸若有所思,恐怕晁俊和能够登上帝位也多亏了摄政王妃在背后推波助澜。
但若先帝明知王妃与摄政王青梅竹马还召入选秀,或许从那时便已在尚为琰亲王的摄政王心中埋下了忌恨的种子。
“那位医女后来如何了?”
“她虽救了摄政王妃,却因妙手回春的医术太过神奇而被怀疑使用了巫蛊之术,故而被逐出宫去了。”
婵娘叹息之余见寒枝默不作声,试探着唤了句,“皇后娘娘?”
“……嗯。”寒枝如梦初醒般露出微笑,“劳烦婵娘将这份册封名单交给陛下,若无问题明日便可召集秀女宣旨听封了。”
“老身遵旨。”
*
洛寒枝与晁俊和并肩坐于凤梧宫主殿的高椅上,听御前内侍首领孙公公宣读秀女册封诏书。
殿下八名秀女分两列而立,或温婉清丽,或娇媚可人,美中各有千秋,绝艳不可方物。
“民女程氏,品仪端方,淑慎柔嘉,兹册为淑妃,赐居瑶华宫。”
妙颐动了动眉心,低头咬着唇,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俊和已宣布摄政王女的死讯,又将她的晁氏改为程氏,并把寒枝原本建议的贵妃之位改为了淑妃。
但宰相之女沈氏仅得封瑾妃,另有两位封了嫔位,其余四人皆封贵人。
妙颐以民女身份入宫却高居妃位之列,已暗暗引得满宫上下以为皇帝对她格外青睐。
只有寒枝听了婵娘之言,方明白俊和内心或许仍因没能救下摄政王妃而难以释怀。
众妃谢恩起身后,妙颐果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寒枝,捏紧了腰际物归原主的羽毛配饰。
她不得不承认,今日这位皇后娘娘虽只着了一件淡雅的雪青裙衫配玉白团凤暗纹锦袍,却在一众花枝招展的新晋妃嫔中毫不逊色,甚至格外清新脱俗。
“陛下,请陛下救救臣妾……”妙颐面色苍白地跪身下来,双手向前揪住了俊和的衣角。
俊和沉默着略一挑眉,不动声色地示意她起身说话,两侧宫女赶忙上去搀扶她们的主子。
“臣妾重新收到这枚配饰之后,每日渐觉疲乏无力,头晕不适,连太医都看不出问题所在……”
妙颐取下羽毛配饰奉于手中,眼神锐利扫过寒枝。
左右宫女本是她原先在摄政王府的侍女,此刻勉强将她搀住站立,看上去确实十分虚弱。
“这配饰只有皇后娘娘动过……莫不是沾染了什么巫蛊邪术?”妙颐左侧的宫女故作惊恐道。
“奴婢听闻……巫术源自冥神创造的黑暗咒法,被施法之人会遭受各种痛苦却找不到原由……还请陛下千万要为我们娘娘做主……”另一右侧的宫女带着哭腔请求道。
字字句句无不在控诉是眼前这位皇后娘娘在配饰上下了巫术来谋害淑妃。
俊和转头扫了寒枝一眼,正对上她紧蹙的峨眉,而后正身沉吟片刻道:“朕不信巫蛊之论,且此物经皇后修复之后亦过朕手,并无问题。”
“陛下,巫术奇诡阴诈,自然做得天衣无缝,常人怎能瞧出异常?”妙颐表情越发痛苦,话间有气无力,额上也渗出点点汗津。
寒枝忽而从高椅上起身,面容严肃地向朝妙颐走去,试图抓住她的手腕把脉。
“不要靠近我!”妙颐面露畏惧,花容失色地挣扎退后几步,“皇后娘娘害臣妾的难道还不够吗……?”
话未言毕,她因剧烈呼喊更快流失了唇上血色,骤然晕倒在地。
寒枝立即上前蹲在她身侧,“白榆,快拿赤芍茶来!”
俊和皱着眉从椅上站起,但并没有挪步过来。
其余妃嫔皆有些惊慌失措,俱隔着一定距离围观皇后如何将侍女递来的茶水一勺勺快速喂给不省人事的淑妃。
没过多久,淑妃睁开双眼,咳嗽了几声便已能在侍女的搀扶下坐起身来。
“淑妃,可好些了?”寒枝将手中茶盏还给白榆,又轻轻按住她的手腕,“恐怕你遗传了你母亲的先天心症。”
“怎么会……?我之前从未服过药啊。”妙颐说话的声量明显大了些许。
“或许本就没有严重到需服汤药的地步,但必定有在宫外无法补给之物。”寒枝刻意含糊其辞,以免旁人发现她是王女的内情。
妙颐好似忽然想到了什么,眼角瞄向桌上的牡丹花糕,霎时联想起母亲自小就会给她做赤芍糕,还常常加入丹参和蒲公英,很是香甜可口。
但太医尚且束手无策,皇后娘娘如何能轻松救醒她?
——简直像是注入了巫术一般。
“还觉得这是巫术?”
寒枝一眼看透了她,旋即起身目不斜视地穿过众妃回到后座前。双足轻缓登上高榻时,凤鸾云纹的锦袍衣摆在空中飞舞,又随着她的回身端然旋落,殿中已然鸦雀无声。
她平静地扫视一圈,略显郑重而淡漠沉声道,“吾父乃先帝钦点太史令,专擅观天卜象之术,常涉怪力乱神之事。”
俊和转头看向她,豁然了悟她先前表现出的种种奇特之处的源头。
“本宫虽仅承继其衣钵一二,却也能区分神鬼妖魔和仙法巫术。”睫羽轻阖间那双眉眼仍旧浅淡非常,却透着一股莫名的坚定与震慑,“自先帝至今,这座皇宫中从未发生过任何巫蛊邪术,太后宫中亦是如此。”
至于摄政王宫发生的火灾,虽大有邪术阵法的痕迹,在未知全局前尚不能草率归为巫术之列。
“术法但为器耳,善恶终系人心。日后再有妄议巫蛊、淆乱是非者,决不轻饶。”寒枝吁了口气,顿了顿又补充道,“但若因后位心生疑怨,欲取而代之者,尽可凭才具自取之。”
俊和的嘴角浮起一丝弧度,她仿佛比自己预料中更能驾驭皇后之位。
只是殿上众妃心中恐要嘀咕,这位看似超然出尘的皇后娘娘怕是并不好相与。
“臣妾……多谢皇后娘娘救命之恩。”淑妃带头行礼谢恩,其余妃嫔皆随之福身称是。
只有寒枝在妙颐热情的目光中恢复了少女的茫然错愕——或许不久之后她会在宫中拥有第二个好友了。
*
“如今想见皇后娘娘一面真是不易。”
傍晚时分,寒枝与白榆正在御花园中散步,被忽然出现的银发身影吓了一跳。
“结璘,为何要接任太史令?”
“自然是为了替令慈照顾娘娘。”结璘装腔作势地笑着拱手一揖。
“既已出冷宫,我自己可以应付。”寒枝也眯眼笑起来,仿佛这样可以令对方放心。
“但我怎么听说,今日殿上旧事重演了呢?”结璘双手抱臂,似乎欲用轻松调笑隐去眸底的担忧,“说起来,我也很久没吃过令慈做的赤芍糕了。”
寒枝一时有些心虚,愣愣看着结璘说不出话。
“放心,我一把你的身份告诉之前在冷宫时抓药接济的那些百姓,京中盛传的巫后谣言便不攻自破了。”
结璘方冲着寒枝轻快眨了眼,骤然感到背后有一阵凉意。
俊和带着即白不知何时已站在几丈远处的凉亭下,正面若冰霜地望过来。
结璘见状立刻行礼告退,仅余寒枝与俊和在花团锦簇的盛春晚风中相对而立,连白榆和即白也退到几步之外。
“皇后与太史令是何关系?”俊和低沉的嗓音似不带任何情绪。
“结璘十岁那年成了流落街头的孤儿,我母亲救了他。”
见寒枝极其坦然,俊和微微点了头,而后沉默着从怀中掏出了他母亲留下的那枚玉梳,在手中捏滞一息后,抬袖戴在了寒枝鬓间最显眼之处。
她抚鬓疑惑间,他缓缓开口:“你母亲救了许多人。”
寒枝恍然,若非其母当年成功救了摄政王妃,恐怕连带先贵妃娘娘也会因沾染了病气而被一起逐出宫去,甚至更有可能因为那副招人嫉妒的美貌而被诬陷为施巫之人惨遭极刑。
“也许先贵妃娘娘与先帝彼此一见钟情,甘愿留在宫里。”
她垂眸含笑,却令他不觉瞪大了双眼。
“毕竟秀女若不愿入宫,应有许多种办法。”
虽然寒枝至今不明母亲为何在殿选之后才决定远离宫廷,但俊和恐怕一直以为自己的父母之间并无真情。
其实先贵妃娘娘仙去之后,先帝也郁郁抱病,没过多久就溘然崩逝了。
“朕决意追封母妃为徽懿皇后,与父皇合葬皇陵。”
寒枝颔首附和,俊和旋即开始追问她下一步作何打算。
“自然是为陛下安排妃嫔侍寝。”寒枝一副坦然自若的理所当然。
俊和偏头皱眉,果然不近女色之人从未有过这种念头。
寒枝顿时有些忍俊不禁,“不如就从芬嫔开始,她身上或许会有牡丹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