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颤的指尖绕过皇帝的腰际,欲伸向后脊处解下黑金龙纹的朝服腰带。
晁俊和展着手臂,洛寒枝娇小的身躯正如被他半拥在怀中一般,乍看之下颇有些说不清的暧昧。
然而寒枝越着急越解不开,面色逐渐涨红发烫时,一双大手及时扯开了险些变成死结的腰带。
“陛下……为何要将芬嫔送回去?”
寒枝快速将腰带搭在一旁的衣架上,半晌后才又开始低头研究朝服襟前的系扣。
对方似乎并不打算回答,只有灼灼目光从她头顶射来。
“……皇帝不是肩负着繁衍子嗣的责任吗?”
朝服下是明黄色的寝衣。寒枝添这一句,不知是为了缓解自己略显笨拙的更衣动作,还是两人在夜色中独处实在过于寂静。
“皇后要以身作则么?”
俊和偏着头,气息倏尔靠近,一手不轻不重地抚在她的腰后。
她立刻退身一步,顺势将朝服收在臂肘间,定了定神略一屈膝道,“我今日只是宫女,既已完成宫女应尽之务,便先回去了。”
俊和望着那人几乎不敢直视地匆忙将外衣放于一旁,转身疾步如逃地欲离开此处,喉间骤然一阵发涩。
“寒枝。”
她止步回头,讶异之下仍疏月寒星的眉眼与这身宫女装扮极不相称,却令他再不想唤一声“皇后”。
“宫禁已落,不想惹人生疑就先歇在这里。”
“……嗯。”
龙榻上除了两个软枕、几床被衾外全无任何多余的帏帐装饰,完全不似有为召幸妃嫔做过准备,甚至就帝王寝榻而言简约到有些冷清,反倒寝阁的墙上挂着他惯用的那把彤弓,随身的佩剑也立在床头。
寒枝方合衣躺于内侧,殿中旋即昏暗下来。
她脑海中骤然浮现起那日飘落于凤梧宫中的衣袍,不禁捂紧了胸前的锦被。
虽然这并非两人首次同床共枕,但他们先前未有肌肤之亲,几乎在大婚后便各回各宫。
时隔一年有余,她甚至记不清他们先前都是如何同寝,只知自己总要到深夜才能入眠,而他向来习惯独寝。
“你好好睡,朕不碰你。”
自外侧传来的气息竟已有几分熟悉,俊和随即转了身背对她,不再言语。
她望着他宽大的背影微微均匀起伏,不知不觉也沉沉睡去。
再睁开眼已是翌日清晨,面前的床铺空空如也。
寒枝方从榻上起身,就听见一声瓷器落地的脆响。
“陛下昨晚……临幸了一名宫女?!”
未待她开口,那个看似刚入宫不久的内侍已从地上爬起,连碎片都没收拾便莽莽撞撞地跑了出去。
寒枝轻轻叹出一口气,俊和上朝前为何就不能唤她一声呢?
*
御花园中草长莺飞,春意正浓。
芬嫔在赏花宴中心的空地上旋裙挥袖,缤纷落英和成群彩蝶仿佛轻易被吸引共舞,一时花裙纷飞,活色生香。
“芬嫔不愧是花氏之女,果然人如其名。”
帝后同席而宴,寒枝微微点着头。她本身并不健谈,只是昨晚那样试探芬嫔令她颇有些愧疚。
“多谢皇后娘娘夸赞。”芬嫔翩然落座,举起酒杯向寒枝道,“嫔妾敬皇后娘娘。”
寒枝抬手举杯示意却未饮下,转而啜了口青梅茶。
“怪不得芬嫔能得陛下首个召幸,只可惜昨晚似乎不怎么讨陛下欢心呢……”淑妃眉眼含酸,论身份地位、与皇帝亲疏,首个承宠的无论如何都该是她才对。
“那又如何?嫔妾毕竟也坐着凤鸾承恩车进了旭宸宫,可淑妃娘娘呢?”芬嫔眯眼笑着,毫无惧色且不卑不亢。
“芬嫔怕是还不知道吧~陛下昨夜早早将你送回,却转头让贴身宫女侍了寝,你有什么可得意的?”淑妃紧咬着齿缝流露出一股阴阳怪气。
芬嫔倒是不恼,反而饶有意味地望着帝后的坐席道,“嫔妾昨晚见那宫女生得琼姿玉貌,清婉可人,得陛下怜惜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今日怎么没见她在陛下身边侍奉?”
话已至此,寒枝不得不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岂料俊和先她一步沉声道:
“那是皇后……的侍女。”
寒枝剧烈心跳一瞬,转头却望见一张神态自若的侧脸。
芬嫔掩面一笑,“怪不得眉眼间确与皇后娘娘有几分相似呢。”
寒枝只得心虚地捏着玉杯勾了勾嘴角。
淑妃惊讶不解,“难道那宫女是皇后娘娘送去陛下身边暖床之用?”
毕竟这位超然淡漠的皇后实在不像是会安插宫女争宠之人。
“皇后娘娘若纵容婢女邀宠媚上,恐有失中宫之德。”一直沉默的瑾妃忽而施施然开了口。
“中宫本有安排侍奉之责,只要陛下喜欢又有何不可呢?”淑妃虽帮着寒枝说话,但面上亦挤不出一丝悦色。
“皇后乃六宫之主,理应主导后宫和睦,劝诫陛下雨露均沾才是,可娘娘如今所为怎能让咱们姐妹放心呢……?”瑾妃一看便是自小按照嫡妻培养的大家闺秀,话间颇有些要以纲常伦理弹劾皇后之意。
俊和手中的玉杯重重放于桌上,轻皱着眉不怒自威。
众妃顿然噤了声。
“不如各位自行观赏,摘些喜欢的花草簪佩,或带回宫插瓶都好。”
寒枝微笑着缓和气氛,众妃果然顺势应和,各自起身三两结伴地赏花去了。
“下次可该用些易容术法?”
宴上的人散了些,俊和不动声色地问。
“臣妾说过,吾非神非仙,不会法术。”寒枝此时倒很希望自己会些什么,放下茶盏才猛然反应过来,“还有下次……?”
俊和未有回应,几名宫女将沾着露珠的各色鲜花捧到寒枝面前。
“请皇后娘娘簪花。”
寒枝转目望着那些娇艳欲滴的芳草花卉,一时眼花缭乱、犹豫不决。
“皇后娘娘请看这枝可好?”
芬嫔拿起一枝含苞欲放的洁白花朵,花瓣呈圆菱形,尖端泛着淡淡的紫蓝,层层叠叠包裹着隐约可见的嫩黄蕊心,确是别具一格的冷冽惊艳。
“这是什么花?本宫先前倒从未见过。”
“此花名为‘月溶’,据言是存在千年之奇花,平日里极其罕见,嫔妾竟无意在冷宫附近发现了它,先前也只在古籍中见过……”
“芬嫔明知皇后娘娘在冷宫待过还献上此花,究竟是何用意?”芬嫔话音未落便被淑妃打断,“再说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自然只有牡丹可堪相配。”
话间她已剪下牡丹丛中最艳丽正色的那朵,拿到寒枝面前。
寒枝微笑道,“无妨。”转而伸手接过了芬嫔的月溶,又将淑妃手中的牡丹递给了芬嫔。
“芬嫔能与花蝶共舞,簪戴花中之王正为合适。”她接着拿起一枝嫣红芍药放到淑妃手中,“这芍药艳而不妖,很衬你今日的衣裙。”
两人欣然收了花,众妃也重新落座。
寒枝拿着月溶花端详了一会儿,它确如月晕光华一般与她身上的月白碎花外袍和淡蓝水纹边长裙十分相配,于是抬手摸索着要将它簪上发鬓。
白榆正要去取铜镜,俊和的手掌已将花枝拿过,亲自簪于她侧髻上靠近耳后的位置。
寒枝蓦然转首,正与他四目相对。花瓣在云鬓间摇曳生姿,恰如她被风拂起的浅色裙带,衬得那仙肌玉骨恍若瑶娥。
见帝后间流露出若有似无的温情暧昧,席间再次弥漫起含酸醋意。
只有芬嫔大方言道,“皇后娘娘若喜欢,嫔妾再摘些送去凤梧宫便是。”
寒枝先一步敛回目光,对着她端然笑道,“有劳你了。”
“听闻花氏一族在花将军立下战功前向来以莳花弄草为业,想必芬嫔宫中的花草养得极好,不若今日得空带我们一开眼界?”瑾妃似不满她风头出尽,取巧讨好,峨眉微蹙道。
“瑾妃姐姐谬赞了,眼下将近夕落,天色渐暗,恐怕赏不出花植的精妙,不如改日再邀各位姐妹至宫中一观~”芬嫔寒暄带笑,游刃有余。
“方才听宓贵人说,有种昙花专在夜晚盛开,且开放时蔚为壮观,堪称百年一遇,芬嫔宫中可有种着?”
淑妃望了一眼身侧的宓贵人,后者面若沉水地点了点头。
谁料芬嫔面色剧变,略显慌乱地敷衍着,“嫔妾宫中确有一株,不过……眼下花期未至……”她重新扬起笑容,但更似强颜欢笑掩下内心不安,“花开花落亦需缘巧,若陛下常来馥琅宫,兴许能占得先机……”
寒枝与俊和默契对视一眼,看来这馥琅宫里必有蹊跷。
“皇后娘娘可不能再偏心芬嫔了~臣妾敬您一杯,以报彼时救命之恩。”淑妃似已完全恢复康健,这杯酒中感激之情虽不假,却也藏了几分私心。
“嫔妾也敬皇后娘娘……”众妃见状纷纷举杯相敬,仿佛生怕安排侍寝时落了自己。
寒枝略显无奈地望向自己身侧的罪魁祸首,却见他仍持着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模样,整个赏花宴上嘴角都没扬一下,此刻眉心越发深拧地对着眼前的莺莺燕燕,虽也谈不上厌恶,但确有种索然无味的漠然。
难怪那些妃嫔宁愿巴结皇后——相较冷若寒冰的皇帝的确更容易些。
“白日不宜贪杯,本宫以茶代酒与各位共饮,至于旁的……还要看陛下的意思。”寒枝淡然直言,并不想替某人背下来日他不近女色可能招致的怨怼。
“后宫之事,皇后做主便好。”俊和侧目扫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将她的话原封不动还了回去。
他从不在女人的事情上费心思。
若非为了解开芬嫔的秘密,他绝无这种闲情逸致出席什么赏花宴。
妃嫔争宠难免令他心烦,但寒枝也不全然擅长应付这些。
然而公然宣布由皇后全权执掌后宫,究竟是不想沾染后宫琐碎,还是欲让皇后成为操控后宫的棋卒——洛寒枝认为还是后者居多。
毕竟晁俊和绝非不明前朝后宫实为一体,寒枝又与他有约在先,借一人之手掌控全局恐怕只是帝王权术的冰山一角。
然而众妃见状愈发热情,几乎在席前将寒枝团团围住,劝着她喝下自己献上的杯中佳酿。
寒枝实在盛情难却,只好迟疑着接过其中一盏酒杯,方要饮下时却被俊和按住了手腕。
“不想喝便不喝。”俊和站起身,音色低沉,“回宫。”
在一片跪安声中,帝后前后相随离开了宴席。
*
未过几日,皇帝于夜色朦胧时驾临馥琅宫,身后依旧带了那名贴身宫女。
只是她今日以粉白丝帕遮面,逢人问起便低头轻语是风寒之故。
寒枝跟着俊和经由院落步入主殿,暗暗惊疑张望了一路:宫墙两侧花草枯败荒颓,竟无一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