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衣节过了两日,天空飘着细雪,王焕之二次进京。与上次低调入京不同,这次王焕之穿着孝服极为惹眼。
朝臣早晨在太极门等候朝见,王焕之全身缟素,头戴素帽,自太极门被黄门侍从引着往中宫去。
宫中细雪不如王焕之身上的孝衣浓白。
一代封疆大吏黯然落幕,湖广总督空缺,朝中多少人盯着这个职位,此时王焕之进宫,未免让人感慨兔死狐悲。
这次洪灾,不仅折了琅琊王氏一位高官,更是将大楚嫡公主陷落天牢,皇后接二连三受到打击,已经一病不起。偏偏朝中弹劾公主的折子如同雪花片似的,堆积成山。
什么牝鸡司晨、暴虐成性、目无王法......这些都是小意思,更有甚者要求处死公主,以正视听,用词极尽苛责。
琅琊王家经此一遭,恐怕王焕之未来家主之位也得拱手让人。
陈尚书看见了他,见他这番打扮,便知是前来向皇后娘娘报丧。
看见王焕之的不止陈尚书一人,几乎大半个朝臣都看见了他。
礼部侍郎瞧见王焕之这副架势有些吃惊:“王焕之怎么这般进了宫?”
旁有御史台副官见状嗤笑道:“不知礼数。”
陈尚书淡淡瞟了此二人一眼,这位御史台的官吏便是谢家的子侄。同州谢家拿出了几十石粮食,心痛得很,听闻同州谢公不久便与世长辞。
礼部尚书瞧见陈尚书的视线,顿时回头,狠狠瞪着自家侍郎。
礼部侍郎自知失言,连忙拱手遮脸,缩进朝见队伍中。
陈尚书收回视线,今日朝议之事不止西京蒲州洪灾这一桩,还有北边突厥陈兵边境。
虽然镇国将军冯如海已经赶到边境,可双方互相增兵绝不是解决之道,互相军备只会增加双方国力消耗。镇西将军顾卓已经在西边发回军报,碎叶国、天竺国均蠢蠢欲动。
好在公主快刀斩乱麻,一气杀了三十八位贪官,为赈灾拉扯缩短了许多时间,又震慑了多少企图贪墨粮草赈灾银的官吏,朝堂这才能腾出手全力应对四周虎狼之国。
户部的粮草还得精打细算......
皇后娘娘今日没有临朝,而是在含光殿接见了王焕之。自陛下登基至今,皇后娘娘第一次告病。
王焕之入含光殿时,皇后娘娘坐于高台,怔怔出神。
王焕之三拜皇后娘娘,沙哑着嗓音道:“娘娘,侄儿无用,未能护住父亲。”
皇后娘娘泪珠一下子滑落下来,倏然撇过头,捂住唇,一丝声音也未发出。
到底还是死了,即便是昭武去也没能救下兄长,从此以后皇后娘娘再无兄长,再无娘家。
王焕之跪在地上,眼眶通红,身形单薄,瘦了许多。宝顺公公将他扶起来:“小王大人,快请起吧。娘娘已经哀伤多日,切勿再令娘娘悲伤过度呀。”
王焕之抹了把眼:“是侄儿的错,姑母节哀。”
这一声姑姑更让皇后娘娘不能自制,双唇颤抖说不出话。
秋棠上前扶住娘娘,抚了抚她的后背,面带关切:“娘娘,保重身体啊。”
正当秋棠想安抚皇后时,忽然发觉娘娘失了力气,再抬头,发觉皇后依然闭了眼,她顿时惊叫道:“娘娘?娘娘?您醒醒啊!”
含光殿一时慌乱,宝顺慌得四处乱转。
见姑姑倒在上座,王焕之又惊又急,自己站起来,三步并两步冲上前去:“姑母!”
“彤华!”
焦急之声自宫外传来,紧接着便是急促的脚步声,许多宫人涌进含光殿,一道明黄衣袍翻飞,绣着五爪金龙的鞋履踏进含光殿,匆匆走上主位。
秋棠姑姑及宝顺公公大惊,立即跪下行礼:“参见陛下。”
含光殿的宫人跪倒一片:“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主位上的人根本没注意到脚下跪倒一片,半拥着皇后道:“彤华,没事的,朕在这里。”
皇后娘娘闭着眼,眼泪自眼角滑落,却迟迟未醒,她靠在陛下怀中,昏昏沉沉人事不知。
“快传太医!”皇上声线深沉,催促身边太监道,匆忙抱起皇后娘娘去了后殿。
宝顺麻溜地爬起来,抹了把泪飞快奔出殿去请太医来。
皇上身边的大太监汪直亲自来扶起王焕之,“小王大人,请起吧。陛下听说您来了,放着前朝地朝臣,特地来后宫见您,只是心焦娘娘圣体,一时没顾上您,请暂待片刻。”
王焕之悲伤地拱手:“谢圣上牵挂,多谢汪公公。”
太医令很快便赶了过来,秋棠姑姑给他指了路,两人迅速进入内殿。
王焕之听不见声音,急得不行,在含光殿来回踱步。
汪直一直守在内殿入口,不准任何人靠近。
约摸半个时辰,皇上才从内殿出来。这时还在朝议。
王焕之连忙跪下:“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起来吧。”皇上的声音带着疲惫。
皇帝承平一年自先皇手中继位,继任以来励精图治,御下极严,朝臣莫敢冒犯。其身高七尺,身材魁梧,好着明黄龙袍,气势逼人。
礼部曾记录皇帝登基时壮景:帝龙章凤姿,修七尺,风仪峻拔。顾盼之间目若寒潭,炯若晨星,动静之处渊渟岳峙,雄姿英发。
曾有朝臣夸道:公主长相肖似其父。
皇上轻叹一声:“你父亲棺椁可在京城?”
王焕之站起来,不敢看皇上,低着头恭敬道:“回陛下,父亲棺椁已被家中叔伯迎回琅琊。”
“嗯。”
空气中静默了一会。
九五之尊走下高台,停在王焕之面前,忽然拍了拍王焕之胳膊:“不要害怕,朕是你姑丈,会为你们做主。安心。”
王焕之低着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滴落在地。
皇上真的像对待自家子侄一般,揽过他的肩膀,“好小子,男儿有泪不轻弹,朕的左补阙,可不能这么软弱。”
汪直太监几次三番想上前,可碍于陛下情绪不好强硬打断,此时觑视到一个时机,立即上前轻声道:“陛下,前朝大臣们都还等着呐。”
皇上略略转身,松开了王焕之,安慰道:“你暂时在皇后宫中稍待,等朝议结束来上书房见朕。”
“是!”王焕之哽咽泣不成声。
皇上迈步边走,快到门口时忽然停下道:“对了,别去打扰你姑母,她难过得很,让她缓缓。”
“微臣遵旨。”
待皇上走后,王焕之本想找一处偏殿等待,谁知被秋霜姑姑拦住。
秋霜姑姑略略弯唇露出温和之意,她拦住王焕之轻声道:“王公子稍歇片刻,娘娘马上出来。”
王焕之露出意外之色:“姑母不是晕倒了吗?”
“娘娘已经无碍,有事交代您。”
王焕之迟疑片刻,留在中宫。
不一会儿,皇后娘娘已经换下大朝服,身着常服面色平常走出来。虽然眼中依旧带着悲意,可整个人已经平静许多。
“姑母?”王焕之赶紧上前,担忧问,“您身体怎么样?”
皇后娘娘露出一丝笑意安抚道:“无妨。陛下说要见你,你可有头绪?”
王焕之想了想道:“大约是为了我父亲巡岸之事。”
“若陛下要为你晋升,你不要拒绝。”
王焕之吃惊,抬头看向皇后娘娘:“可是姑母,我今日来是为了上折丁忧啊。”
皇后笑着摇摇头:“什么破规矩也值得守?你记着,若陛下真爱护谁,定会反其道而行之。”
说到这里,皇后的神色变得冷冽,“你父亲的死不是为了让你退出朝堂,陛下若想保全你,只能晋升你的官位。”
王焕之一时想不明白,所有官员至亲死亡,均要丁忧三年,他为何要夺情?
皇后没再继续解释,转而说起另一个话题:“若是陛下问起你,语嫣的婚事,你直说便是。我明日便会下旨取消语嫣的婚约,以替父守孝为由,解决崔家的婚事。”
王焕之抿了抿唇,他早已不满崔家,可是妹妹年岁渐大,再守孝三年,又失去父亲的庇佑,将来还能有何好的婚事?
皇后看出了王焕之的担忧,笑了笑道:“放心吧,语嫣不是囿于后院的姑娘,她的婚事我自有打算。崔家不是良配。”
“璜儿遵旨。”
王焕之一直在皇后的中宫一直待到傍晚,才等来陛下召见。
上书房中陛下与王焕之聊了许久,大太监汪直守在门口,一直到月上西楼,王焕之才从宫中出来,暂时宿在宫外皇后替王家修缮的宅邸中。
次日,中宫传出旨意:王家姑娘语嫣需要守孝,特敕令崔王两家解除婚约,今后两家婚嫁自由,各不相干。
收到旨意时,崔家世子神情复杂万分,脸色几经变化,最终化为一抹庆幸,恭敬收了皇后娘娘的旨意,总算解决一桩心头大患。
崔家甚至为此特地设宴,声称赏梅,实则暗地里宣告崔家世子已无婚约在身,嫁娶自由了。一脚踢开了倒台的王家,崔家多少有些得意,你王家不是势大么?还不是说倒就倒。
此事一出,京中议论纷纷,难道皇后娘娘是想大义灭亲,还嫌王家不够困窘吗?又让王家的姑娘被退亲,待到三年后,谁还记得王家有个名动京城的女儿?
可是紧接着有一道敕令传出,这次是陛下亲自下旨:皇上夺情王焕之,晋升王焕之七品左补阙之职,提拔至御史台六品侍御史,赐殿前行走;其妹王语嫣赐安宁县主,赐京中县主宅邸,享三千俸;追封湖广总督王文钦为忠义侯,爵位二世。
朝中哗然一片。
天降鸿运,崔家失之交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