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焕之进入御史台,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事。
陈博闻敏锐意识到这里面有文章,当晚便找到祖父问起此事。
陈尚书正在起草粮草调运的奏章,闻孙儿有此一问,便笑了笑:“你不是很关心公主么,怎么现在不问公主了?”
陈博闻叫祖父问的摸不着头脑:“是啊,为何公主的事没了消息?倒是先封赏起王家了?”
陈尚书哈哈大笑:“你啊,还嫩得很。”
陈博闻不干了,缠着祖父非要他解释清楚,陈尚书让他缠的没法写奏章,只好停下笔,让孙儿坐在自己身旁,循循善诱道:“我来问你,御史台是什么地方?”
“弹劾百官之所。”
“正是!”陈尚书抚掌道,“现如今公主受到责难最严重的是何处?”
陈博闻隐约有了方向:“攻讦最重当属御史台。言辞苛责,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陈尚书摸了摸胡须:“陛下不处置公主,此时却将王焕之放进御史台是何打算?”
陈博闻猛然拍掌:“这是让王焕之替公主说话!”
“哈哈!可不止是说话,陛下这是要借王焕之之口骂遍众臣!”陈尚书大笑,“陛下为何让王焕之殿前行走?既然能上殿,自然能驳斥,陛下要为公主讨回公道啦。”
“你御史台不是能叭叭吗?那就从内部瓦解。”陈尚书捡起笔,继续写未完的奏章,笑着道,“放心吧,公主不会有事的。”
陈博闻精神振奋,立即问:“那公主什么时候能从大理寺监牢出来?您不知道,那里头实在埋汰得很。”
“唔......死罪可免,活罪还是要受一受的,不然公主岂不是太胆大包天了?”
......
这两天京中崔家的日子不太好过,崔家在京城有头有脸,住在崇仁坊,与众位世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王语嫣的封赏出来后,明晃晃给了崔家一个响亮的巴掌。
京中对崔家的看法瞬息改变,同时感慨王家圣眷正浓。琅琊王家出了个皇后,又出个忠义侯,自先皇立天下封侯后,多久没有再次封侯了?
虽然爵位只有二世,第一世王文钦已死,可第二世是王焕之,这就够护住王家几十年的荣光。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一代王朝能有几个几十年?
琅琊王家屹立不倒,这样倒衬得崔家鼠目寸光。翰林院大学士崔灏一步踏错,招来全京城的嗤笑。
崔琼这两日未曾出门,傍晚崔灏招他去书房,崔琼在院中站了一会儿,才跟着祖父身边的侍读前往。
崔家是博陵崔氏的嫡系,在京中扎根已久,不说富可敌国,也是钟鸣鼎食,崔灏身在翰林院,天然清贵,因此书房陈设以清雅庄重为主。一水红梨木建造,桌椅板凳均出自同一品种树木,色泽统一。
崔琼来到书房,宽大的书桌后,有一名年过六十的老者正在作画,老者身着常服,蓄着山羊胡,发色花白。
崔琼垂首站定:“祖父。”
崔灏抬起头,额头皱纹深深,“来了。”
“是!”崔琼乖顺地应了一声。
崔灏换了支鼠毫,沾了沾墨汁,在宣纸上细致地勾勒着。
“你的婚事,你母亲可敲定了?”
崔琼摇摇头,忽然想起祖父看不见,于是出声道:“并未,先前母亲瞧上范阳卢氏的姑娘,可镇国将军府的冯夫人不同意,此事暂时按下了。”
崔灏将鼠毫投入洗笔,又换了一支更细的笔,沾上更浅淡的墨汁,开始渲染些许景色。
“既然如此,让你母亲暂时歇了心思吧。”
崔琼抿唇,他已经年虞十八,再不成婚,京中恐流言四起。
崔灏没听到孙儿的回答,抬起眼看了看他,一眼便瞧出他在想什么。
“怎么?怕成不了亲,耽误了你?”崔灏停了停问了一句。
崔琼不敢应声,先前为了王语嫣,他一直不曾纳妾,也没有通房,如今婚约已解,难道还要他继续守着?
崔灏彻底停了笔,面色淡淡将毛笔投入洗笔,溅出几滴水花。
“当初我让你们不要退了王家的亲事,你们是怎么做的?你伙同你父母,背着我,趁着王语嫣回京,趁人之危,偷偷将庚贴送回王家。”
“如今京中起了流言蜚语,现在知道后悔了?哼!”崔灏冷哼一声。
崔穷让崔灏说得满脸通红,不敢辩驳。
到底是自家孙子,崔灏缓了缓态度:“你现在名声扫地,暂时不要议亲。待明年公主及笄,大约会招婿,到时你去尚公主。”
崔琼倒退两步,满脸抗拒:“祖父!我不想尚公主。”
昭武公主脾气秉性都不是屈居人下的人,一旦尚公主,只有他崔琼被折磨的份,哪会有一丝好处?
现在公主的做派已经倨傲至极,今后只会更加张狂,而且京中不是刚传闻公主亲手砍了三十八个人头?这等暴虐成性之人,何堪为妻?
崔灏坐在太师椅上,深深看了一眼自家孙子,京中人说崔家鼠目寸光,真是一点都没有说错。
如果不是自家孙子太不成器,他也不用费尽心力替他谈下与王家的婚约,如今煮熟的鸭子叫他自己扔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崔灏缓缓吐息,深沉道:“我不是与你商量,你做好准备。”
崔琼心头怒气猛然顶上来,却不敢朝祖父发泄,只能硬按下气愤,极度不情愿地应下。
“出去吧。”崔灏重新提起笔,继续渲染没画完的景。
崔琼脚步沉得很,即将迈出门外时,又听见祖父说:“这一年,不许纳通房妾室。”
崔琼背着祖父,脸色几经变换,难看至极。
......
王焕之被夺情封爵,王语嫣封为县主,随之而来的是在琅琊王氏地位水涨船高,本来王氏内部对家主之位蠢蠢欲动,眼下都歇了心思,不敢轻撄其锋。
王焕之将妹妹接进京中,安顿好之后,便脱了孝服开始上朝。
上次回京,陛下给王焕之封了个左补阙的七品官,可实际上他一天朝也没上,不到一个月便再次离京。
这次上朝,是王焕之头一次入朝觐见。
陛下朝会通常辰时入太极门点卯,辰时一刻正式开始朝会。
京中官员众多,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站在洪武殿内,四品以上进殿,四品以下按官职重要性,排日子参与朝会,有些无需参加的则一年都见不到一次陛下。
侍御史是个六品官,无缘进殿,但陛下偏偏补了一句:赐殿前行走。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意思就是形同御史台特岗,允许列席发言。
特别是他爹死了,他已经自动继承了忠义侯的爵位,位同从三品的勋贵爵位。虽然官职只有六品,可他享受三品勋贵的待遇。
不管哪个官跟他说话,先得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格。
王焕之花了两天时间,自认领悟了陛下的意思,已经做好要为昭武舌战群臣的准备,可当他上朝后,才发觉自己天真的可怕。
王焕之满心以为自己至少要站在台前,可上了洪武殿,负责引导的小太监笑着给他指了个位置:“王大人,您第一次来殿上面圣,站在此处便可。”
王焕之从一众诧异目光中,双颊通红尴尬至极,飞速挤到小太监指的位置,那是洪武殿靠门边的一处拐角,再旁边便是负责记录朝会的翰林院编修。
几名年长的编修朝他友好地笑笑。
王焕之尴尬转过头,在旁边站好。
待到快辰时一刻,三省六部三品以上大员才进入殿内,深红色的官袍极其扎眼,王焕之下意识低头瞧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绿色官袍。
“陛下驾到!”
朝会终于开始,可王焕之甚至看不清陛下的脸......
王焕之深吸一口气,陛下早先已经暗示过他,朝会的内容包含对巡岸的讨论,杜国庆的回报,以及接下来官员的处置。
他已经做好与朝臣为敌的打算,必让昭武从天牢脱困。
然而,事与愿违。
一上午的时间,没有任何一句提到水患之事……
全都是西边某国兹扰边境、北边突厥依旧陈兵,粮草调运该当几合?军备箭羽马匹从何而来,铁矿不足,边境军备不够用;是否派遣外使出使西域各国?今年西边抚军派遣谁去?预计带多少封赏......
饶是他年轻力壮,也听得头晕眼花,直犯恶心。
一直到午膳时候,朝会才暂时结束,宫中御膳房给诸位官员送来午膳,就在旁边的茶室吃饭。
王焕之捧着自己的饭发呆。
上午那两个翰林院编修看见他一个人,特意讲他拉到自己桌边一同进食。
王焕之忍不住问:“敢问.....呃.....兄台,你们每日朝会都这样?”
两位编修捧着饭吃得正香,听他问起,笑了笑道:“王大人初来乍到,不习惯吧?陛下勤勉,军国大事力求尽快议定,否则边境许多将士要白白丧命,所以朝会通常一上午结束不了。”
另一人捏着筷子点头道:“是啊,若碰上那日事多,往往朝会要开到傍晚,上夜陛下还会留下诸位阁老重臣去御书房商议。诸位阁老们宿在宫中也是有的。”
这打破了王焕之长久以来的认知,他父亲王文钦外放为湖广总督时,虽然也每日议事,但都是在书房中,很少有这么森严的站位标准,也极少谈论各国局势,说得最多的是当地军务、政务、人员调配、盐粮资源。
王焕之以为自己作为父亲左右手,对政务算得上熟悉,没想到上了朝才知道自己见识如何浅薄。
下午朝会再次开始时,王焕之已经能够很好地接受自己的站位,安静地在旁听着。
下午说的是即将入冬,各个州府对百姓棉衣、柴碳以及稻种、岁供的问题。
王焕之吃惊,原来朝会也需要讨论柴碳?这与上午的军务迥然不同,令他感到割裂。
这些事讨论得相对快速,司农寺与太府寺做了相对简短的奏报,一个时辰左右就结束了。
看得出,这应是遵循每年旧历,大司农与太府寺卿向陛下进行的例行奏报。
当大司农与太府寺卿回到官员之中后,又一名官员站了出来。
王焕之以为又是哪位寺卿,没想到这才是他今天的对手——御史中丞谢恭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