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做梦梦里也不太平。
我对莫如慧有一点特别的印象：空有一物，不惹尘埃。
这日清晨，他找上门，让我跟去大狱看看。
天机阁的大狱在皇城北边，是一处压在小山下的地牢。
地牢外面守备森严，土墙的影子拉得很长，把那些地上的通气孔全都笼罩在黑暗中。一步一步走入通往地下的斜坡，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
穿过甬道，路过第一间牢房，里面有一个六岁孩童，正躺着睡觉。
旁边响起莫如慧的声音。
“他已年三十有七，股间之物长至可以缠于腰上，别被外表骗了。”
“谢谢啊，你别说了。”
更正一下印象，本即尘埃。
在拐个弯，又过一道门的第一间刑讯室里，木架上绑着一个身穿翠绿缎面粉花刺绣衣裙的女人，约莫四十出头，闭眼低头在休息。
“她是仙珠楼的鸨母，有一个丫鬟指认她是蛮娘。”
“蛮娘不是去了吗？”我退后一步。
“是啊。还有那个丫鬟，在第二间。”
他坐到木桌旁，摆好纸笔，然后面向我。
四面石头墙，泥土地面凹凸不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铁锈味。火把上橘黄色的火焰照亮这间不大的刑讯室，木架子上的人睁开双眼紧紧盯着我。
绿衣散发，形容可怖。
“鸨母，你说话呀，告诉莫大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女人还是不说话，只是用微凸的双眼盯着我。
她这么盯着我，我害怕，转过头，看见莫如慧正在拟供词文稿的开头。暖黄的火光照着他的侧脸，一根细细的发丝垂落在额前，而他浑然不觉。
“少使，长尊大人在议事堂，有事要见你。”有个他手下模样的人过来，莫如慧和我打个招呼就先离去。
石室重归寂静。
我冲木架上的女人一笑：“你真的是蛮娘吗？”
“如果你是的话，就眨眨眼睛。”
那女人的眼睛越睁越大，但不知是因为眼酸，还是什么，猛眨了一下。
“不说也没关系，等下莫大人来了，可就是用刑。灌鼻、鞭脊、烙肤、黥面，女子哪里吃得消这些。”
她突然开始大笑，一笑眼泪就扑簌簌地落下来。
过了一会，莫如慧回来。
“哟，哭了。”
鸨母眼睛血红，扯着脖子喊：“是他，都是他，他摘下面纱是温文儒雅的周彦，戴上面纱就是性情古怪的梁达！我要煞了他！是我煞了他！那天我正准备沐浴，他没带面纱，来我房间，我和他说我先去拿琴，然后在楼下换上春红的衣服，从窗户里爬进去哈哈哈哈哈哈哈……”
“原来的鸨母呢？还有周大人何在？来龙去脉细细交代。”
他坐下执笔。
“他们都没了。”蛮娘一字一字咬着说。
“不可能，我父亲绝对不是这种人。”
莫如慧刚要制止我说话，突然发觉不对，从座位上弹起，迅速走到蛮娘身前，搭上她的颈脉。
那是今天到目前为止，我第一次从他脸上看见一丝着急的神情。
蛮娘从刚刚起就停止了所有动作，眼睛嘴巴微张，目光慢慢涣散。
他转过身，看着我：“大意了。”
“怎么了？”
“没事，我们再去第二间刑讯室。”
铁栏杆里面，小丫鬟倒在地上，嘴角有大量红涎。
我叹了口气：“没想到青楼女子也把名节看得这么重。”
地牢里安静了几瞬。
“我叫个仵作来验验。你放心，我肯定会为扶察辨明清白。”
“莫大人，有些案子不是那么好查的。或许池塘里面有条大鱼，或许池塘里面藏着一只大老虎，又或许，是一群老虎，个个都是吃人的呢。”
莫如慧突然认真起来：“跟着你这条大鱼，是不是就能看见那些老虎？”
地牢中时不时有凄厉的怪叫，一看脚下，丫鬟的红涎快淌到我脚边了。
再一抬头，甬道中已空无一人。
此事以两个当事人都身故或失踪作为悬案暂结封档。
我也不能再心平气和地窝在书房里看闲书，那天莫如慧的话倒是点醒了我。
为了方便出行，我外出都以男装示人，并且给自己起了个诨名胡齐。
“周芙蕖，你坐在这里干嘛？”莫如慧大步流星走出天机阁的大门。
“我不叫周芙蕖，我叫胡齐。想拜托莫大人随身带着小的，小的是来帮大人抓老虎的。”
他犹豫了：“抓老虎？青天白日的老虎在哪？诶诶诶……你往哪儿走，拦住他！”
我跑到一个屏风后面躲着，只是大声向外面喊话：“你要是不收我呀，我就在门前一直坐着，坐成石头。”
“没说不收你，你给我出来。”莫如慧扯着袖子给我拽出来，“这边正好缺个勘录，你顶上吧。”
“勘录可有工钱？工钱多少？”
这狗贼一把打掉我的手：“你敢拿着户籍簿过来我就敢给你呈报吏部去讨薪，我说到做到。”
“行，那我就先上任勘录一职，工钱慢慢跟你要。”
耳边传来噗嗤噗嗤的笑声，一众身穿武服的高大郎君都捂着嘴或侧过身去笑。一个人好心凑到我耳朵边说：“勘录是这里最小的职位，谈不上上任。”
“有多小？”
“这……这里所有羽卫都是九品，羽使大人八品，少使大人从五品，左右枢使五品，长尊大人四品。九品的官，这京城里，一盆水下去都能泼到一大片。勘录，未入流，算从九品，就是少使身边的催巴个儿。大小办事的，少使身边都有十几号人呢。”他故作小声地给我讲了一堆利害。
“别看了，都去干活。刘志，去干活。胡齐，你跟我来。”
经过长廊，我抚扇问：“下一步你准备怎么办？”
“那得先看你知道多少。”
“我要是知道，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可是我觉得你什么都知道。”
“知道什么？老虎么？我眼前就有一只大老虎。”
“老虎是会吃人的，你不怕被吃掉。”
“不怕，因为我也是老虎。”
“哈哈。来这儿可是要做事的，借你聪明的头脑一用，我认你为半个幕僚，你帮我做事，我给你想要的。”
“甚好！”
风贯长廊，水碧天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