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眼

    车轮碾过京城初春泥泞的街道,发出单调沉闷的声响。一辆半旧的青布小油车,悄然驶离醉仙居的后巷。

    车内空间狭小,弥漫着淡淡的药草气息。柳如眉端坐一侧,腰背挺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金算盘,目光投向对面。

    江寂蜷缩在角落,尽量缩小自己的身形。他身着柳如眉让孙账房临时找来的半新不旧深蓝棉布袍子,宽大的袖口遮住了交握在膝上的手。

    一块素净青布条蒙住了他无神的眼睛,只露出苍白的下半张脸和紧抿的薄唇。他微微侧头,像是在专注捕捉车窗外的市井声响,又似将自己完全封闭在黑暗世界。

    从上车起,他便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坐直些。”柳如眉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清冷不带情绪。

    江寂身体一僵,他喉结滚动,似在抗拒这打破他安全距离的命令。但最终,还是缓慢且顺从地将后背离开车壁,肩膀微微打开,整个人转向柳如眉声音传来的方向,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车厢内重归寂静,只有车轮滚动声和外面隐约的吆喝声。

    小油车在一处僻静的巷弄深处停下。院门是寻常的黑漆木门,门楣上没有任何牌匾,仅门环系着一根褪色的红绳,透着隐于市的意味。

    柳如眉推开车门,率先下车。

    “到了。”她对车内说道。

    江寂摸索着车门边缘,探出身,脚步虚浮地踩在湿冷的石板地上。

    柳如眉并未伸手搀扶,只是站在一旁,看着他凭借声音,一步步挪到她身侧稍后的位置站定。

    柳如眉抬手,在门环上以特定节奏叩击了三下。片刻,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门内站着一位须发皆白、身着半旧葛布长衫的老者,他目光迅速扫过柳如眉,随即落在她身后蒙着眼、隐隐透着阴郁气息的年轻人身上,眉头皱了一下。

    “李老。”柳如眉微微颔首,语气带着一丝敬重。

    “柳老板,”李大夫声音沙哑低沉,侧身让开通道,“进来吧。寒舍简陋,莫要嫌弃。”

    院内简朴清寒,几间瓦房围着小院,院中一株老梅树虬枝盘曲,树下石桌石凳积着一层薄尘。

    李大夫引着两人进了正屋东侧一间辟作诊室的静室。

    室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和陈年书卷混合的气息。一张硬榻,一张堆满医书、脉枕和瓶瓶罐罐的方桌,便是全部家当。

    “请坐。”李大夫指了指硬榻,自己在桌后坐下,目光落在江寂身上,“这位……便是病人?”

    “是。”柳如眉言简意赅,目光转向江寂,“坐下,让李大夫看看。”

    江寂摸索着榻沿,沉默着坐了上去。背脊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上。

    李大夫没有立刻上前,他看向柳如眉,目光里带着探究:“柳老板,老朽致仕多年,早已不问世事,更不敢沾惹宫廷旧事。你这……”

    “李老放心,”柳如眉打断他,声音平静,“我所求只为治病,别无他意。规矩我懂,诊金之外,您早年寻访的那几味孤本药方残页,三日内必当奉上。”

    李大夫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精光,他不再多言,站起身,走到江寂面前。

    江寂身体瞬间绷紧,他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发出“咔”的声响,头下意识向后微仰,一股无形的、冰冷的戒备气息从他身上散出。

    “放松些。”李大夫声音没什么温度,带着职业性的口吻,“把手伸出来,放到脉枕上。”

    江寂不动,身体僵硬如石头,胸膛微微起伏,显然在极力控制。

    柳如眉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命令的口吻:“江寂,伸手。”

    听到柳如眉的声音,江寂紧绷的身体才略微松弛了一丝。他迟疑着,缓缓伸出那只指关节带着淤青的手,手腕搁在冰凉的脉枕上,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李大夫枯瘦的手指搭上他的腕脉。诊室内一片安静。

    柳如眉站在一旁,目光沉静如水,看着李大夫的动作。

    李大夫指腹在江寂腕间的寸、关、尺三处反复按压、探寻,眉头越锁越紧,几乎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眼珠微微转动,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收回手,对江寂道:“解开蒙眼的布巾。”

    布巾滑落,露出两只无神的眼睛。

    李大夫凑近,眼睛几乎要了贴上去。他仔细审视萎缩的眼部组织,然后点燃一支细小艾绒,凑近江寂眼窝,观察他对微弱热感和光感的反应,毫无反应。

    他又取出一根细细的银针,在柳如眉注视下,极其小心地刺向江寂眼窝周围几处穴位。

    银针落下,江寂的身体猛地一震,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然而,那双眼睛依旧没有任何生理性的颤动或躲避反应。

    李大夫脸色凝重,他缓缓坐回桌后的椅子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如何?”柳如眉开口问道。

    李大夫抬起眼,目光里充满惋惜:“柳老板,此症老朽无法医治。”

    他顿了顿,看着柳如眉沉静的脸,继续道:“他所中之毒……诡谲至极,绝非寻常宫廷鸩毒可比。其性至阴至寒,深入髓脉,专损目窍之‘神’,使之彻底枯萎断绝。从他眼窝萎缩的程度和刚才毫无反应来看,毒素早已侵蚀入骨,盘踞根深,如同朽木蛀空,生机尽绝。”

    柳如眉看着李大夫:“可有解?”

    “难!难如登天!”李大夫连连摇头,“普通解毒方剂,清其表易,拔其根……绝无可能!”

    “一点办法都没有?”

    李大夫沉默片刻,目光望向窗外老梅树,“除非……能找到‘九叶凤凰胆’。”

    “九叶凤凰胆?”柳如眉重复着。

    “此乃书中记载的灵物,其形如鸡卵,色如琉璃,生于极阳之地,叶生九片,故有此名。”

    “但老朽行医一甲子,也只闻其名,从未得见真容。据传,前朝宫廷秘库之中,曾藏有一枚,但早已不知所踪。而另一处可能的所在……”李大夫顿了顿,声音压低,“便是那南疆十万大山深处,毒瘴弥漫、百虫横行之地,据说有异族供奉此物。”

    回程油车里比来时更沉默,江寂重新蜷缩回角落,蒙眼布巾系好,隔绝了所有情绪。

    柳如眉目光落在窗外,初春京城依旧灰蒙蒙,街道两旁光秃秃枝桠伸向铅灰色天空。

    车轮碾过醉仙居后巷熟悉石板路,停下。柳如眉推开车门,转头看向角落里沉默身影。

    “下车。”

    江寂摸索着起身,就在他即将跨出车门的那一刻,脚下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体猛地向前踉跄。

    柳如眉下意识地伸手,稳稳扶住了他的手臂。

    两人刚踏进后院,就看见胡三爷那略显富态的身影正悠闲地站在廊下,手里捧着个紫檀木小盒子。他脸上堆着惯常的和善笑容,细长的眼睛里却闪烁着精明的光芒。

    “哟,如眉丫头,回来啦?”胡三爷笑眯眯迎上来,目光扫过柳如眉身后沉默的江寂,笑容更深了些,“看这气色,奔波一趟辛苦了吧?三爷我掐着点来,给你送点好东西。”

    他打开紫檀木盒,盒内铺着明黄软缎,三支品相上好、根须俱全、隐隐透着玉色光泽的老山参整齐躺着。

    “瞧瞧!上好的百年老山参!刚从关外快马加鞭送来,最是补气养神!知道你最近劳心劳力,”胡三爷瞥了江寂一眼,“特意给你留着呢!”

    柳如眉脸上瞬间浮起恰到好处的、属于生意人的热络笑意:“胡三爷真是有心啦,这份人情如眉记下了。您这消息也忒灵通了,我这前脚刚进家门,后脚您就带着宝贝上门了。孙伯,”她扬声唤道,笑容不变,“快过来,把三爷的心意收下,按老规矩给三爷结账。”

    孙账房应声小跑着上前,伸手欲接。

    “哎,不急不急!”胡三爷却摆摆手,合上了盒盖,并没立刻递给孙伯。

    他凑近柳如眉一步,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关切和明显的暗示:“如眉啊,不是三爷我多嘴多舌。你这醉仙居,家大业大,树大招风呐。有些‘麻烦’……该避就得避。何苦为了些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把自己硬生生往风口浪尖上推?”

    他眼神再次瞟向江寂,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白白惹一身腥臊,还坏了自己的名声!不值当啊丫头!”

    他看着柳如眉依旧平静的脸,语重心长地继续道:“京城这地方,水有多深,三爷我比你清楚。有些事,三爷我能帮你兜着点,可有些‘病根’……怕是沾上了就甩不脱!听三爷一句劝,该舍的时候就得狠心舍了,干净利落才是长久之道。若真觉得身边缺个知冷知热、能说会道的人……”

    话锋一转,笑容里带上几分暧昧,“三爷我认识的青年才俊可不少,家世清白,模样周正,总比……”

    他最后几个字含糊在喉咙里,但那眼神和撇嘴的动作,已将不屑表达得淋漓尽致。

    “三爷的好意,如眉心领啦。”柳如眉脸上的笑容未变分毫,指尖习惯性地拂过腰间那枚冰凉的纯金算盘珠,“醉仙居的麻烦,如眉自己还能料理。至于其他……”

    她目光坦然迎上胡三爷的眼神,笑意流于表面,“就不劳三爷您费心了。这山参,如眉收下,多谢三爷惦记。孙伯,”她提高声音,带着送客的意思,“带三爷去前堂喝杯好酒,歇歇脚。”

    胡三爷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细长的眼睛眯了眯,一丝阴霾飞快闪过,但很快又被更热络的笑容掩盖过去:“哈哈,好!好!丫头有主见!有魄力!三爷我就喜欢你这股子劲儿!那行,你们忙,我先去前头喝酒。”

    他笑着将紫檀木盒塞给等候在旁的孙账房,背着手,踱着方步,慢悠悠地往前堂去了。

    孙账房捧着山参,看看胡三爷背影,又担忧地看看老板娘和江寂,欲言又止,最终叹气跟上。

    胡三爷的身影一消失在月洞门后,柳如眉脸上的笑容便瞬间褪去,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她没有看身后的江寂,径直走向自己的小楼。

    身后的脚步声迟疑了几息,最终还是跟了上来,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回到小楼前,柳如眉站在廊下台阶上,居高临下。暮色四合,初春傍晚的风带着料峭的寒意,吹动她素色的裙裾,也吹动台阶下江寂身上那件深蓝棉袍的衣角和蒙眼的素净青布巾。

    “听清楚了?李大夫的话,胡三爷的话。”

    江寂他微微抬起头,“视线”看向台阶上的柳如眉。

    过了会儿,嘶哑干涩的声音才从他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

    “……不值得。”

    “值不值得,我说了算。”

    江寂一震,蒙眼布巾下似有东西翻涌。他垂在身侧的双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柳如眉不再看他,转身踏上台阶。

    台阶下,初春微寒的风掠过,蒙眼的素净青布边缘,似乎悄然洇开了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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