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最后一点天光被高耸的院墙吞没。醉仙居后院的账房里,灯火亮眼。
柳如眉端坐紫檀木案后,指尖在光滑的算盘珠上快速跳跃,发出连绵不绝的“噼啪”声。烛火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跳动的光影,勾勒出冷静而锋利的线条。
江寂蜷在离书案不远的地上,身下垫着一层薄薄的毯子。他换下了那身深蓝棉袍,穿着一身黑色细棉布短打,更衬得他身形单薄,肤色苍白。
那根蒙眼的布巾依旧系着,他微微侧着头,“视线”牢牢锁定在柳如眉的方向。
他的姿态,像一头蛰伏在主人脚边的猛兽,收敛了所有的爪牙,只剩下全然的、卑微的依从。
账房的门虚掩着,孙账房佝偻的身影偶尔在门外闪过,隔着门缝瞥见里面的情形,老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混杂着恐惧和不解的复杂神情。
他端着一碗刚煎好的安神汤,在门外踌躇了半晌,终于还是硬着头皮,用肩膀顶开虚掩的门缝,蹑手蹑脚地蹭了进来。
“掌柜的,您要的汤煎好了……”孙伯的声音压得低低的,眼睛尽量不去瞟角落里的江寂。他把汤碗轻轻放在案角,目光落在柳如眉那飞快拨弄算珠的手指上,欲言又止。
柳如眉头也没抬,“嗯。今日流水可清点完毕?”
“还……还差东厢雅阁的几笔。”孙账房连忙回答,眼角余光还是忍不住扫向角落。
江寂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对孙账房的到来毫无反应。
“那便去点清。”柳如眉的声音没什么起伏,“这里不用你候着了。”
“是,是。”孙账房赶紧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孙账房一走,房内只剩下连绵的算珠声和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
柳如眉的目光终于从账册上抬起,越过摇曳的烛火,落在那蜷缩的身影上。江寂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侧耳倾听的姿态甚至更加专注。
柳如眉端起案角温热的汤碗,碗壁的暖意与她指尖的冰凉形成鲜明对比。她没有说话,只是用指节在坚硬的紫檀木案面上,轻轻地叩击了两下。
“嗒、嗒。”
角落里的身影几乎是应声而动。
江寂手臂撑起单薄的身体,撑起身子,像一头被召唤的狼犬,凭借着声音的指引,一点点膝行着挪到书案前。最终,他在柳如眉的脚边停下,距离她的绣鞋仅咫尺之遥。
他微微仰起头,蒙眼的布巾朝着柳如眉的方向。那姿态,温驯又充满依恋。
柳如眉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将手中温热的汤碗,往前稍稍递了递,碗沿几乎碰到他挺直的鼻梁。
江寂的鼻翼微微翕动了一下,捕捉到空气中飘散的苦涩药味。他抬起双手,摸索着接过了那温热的碗。低下头,就着碗沿,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
柳如眉收回手,重新拿起笔,蘸了墨,在账册上勾画起来,算珠的“噼啪”声再次响起。
江寂安静地喝完最后一口药汁,将空碗轻轻放在脚边的地上。他低下头,将额头抵在了柳如眉脚边冰凉坚硬的紫檀木脚踏上。
冰冷的硬木硌着额头,他却仿佛找到了最安稳的栖息地。
他维持着这个卑微的姿势,头颅紧贴在主人的脚畔。算盘的清脆声响,如同催眠的摇篮曲,将他包裹其中。
柳如眉批阅账册的笔尖微微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墨点。她垂眸,视线落在脚边那颗头颅上。
烛光勾勒出他后颈嶙峋的骨节和衣领下苍白的皮肤。一种奇异的、带着粘腻感的平静,无声地笼罩着两人。
夜色更深,万籁俱寂。
柳如眉合上最后一本账册,指尖在眉心用力按了按,驱散了些许的倦意。案上的烛火已经燃烧过半,烛泪堆积。
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僵硬酸痛的肩颈,骨骼发出细微的轻响。
目光扫过脚边,江寂依旧保持着那个额头抵着脚踏的姿势,一动不动,呼吸均匀绵长。
柳如眉绕过书案,吹熄了烛火。账房内瞬间陷入黑暗,她无声地穿过黑暗,推开账房的门,走向自己居住的小楼。
小楼里一片漆黑,她摸索着点上床头小几上一盏昏暗的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她褪下外衫,刚在床沿坐下,准备解开发髻,动作猛地顿住。
一阵细微的的声响,从紧闭的门外传来。
沙……沙……
柳如眉解开发簪的手停在半空,她侧耳倾听,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瞬间变得锐利,所有的倦意一扫而空。
那缓慢的摩擦声停在了门外,再无动静,仿佛刚才只是夜风拂过廊下的落叶。
她静静地坐了片刻,油灯的火苗在她眼底跳跃。
她站起身,将床尾叠放整齐的一条厚实羊毛毯拿起,打开房门,朝外轻轻一抛。
柔软的毛毯“噗”地一声,落在了门外冰冷的地板上。
柳如眉收回手臂,反手关上门,落栓,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她走回床边,继续解下发髻,乌黑浓密的长发如瀑般散落肩头,带着一丝慵懒,更添几分冷艳。她吹熄了油灯,屋内彻底陷入黑暗。
——
清晨的阳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在醉仙居大堂光滑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着新蒸的糕点香气和淡淡的酒味。
柳如眉一身娇艳的桃色罗裙,衬得肤光胜雪。她正站在柜台后,对着晨起送来的新鲜食材单子,指尖习惯性地搭在冰冷的金算盘边框上。
“掌柜的,今儿运河码头送来的河虾,个个活蹦乱跳,青壳透亮!您看是不是多进些?晌午的油爆虾肯定抢手!”负责采买的伙计阿福搓着手,脸上堆着笑,眼睛亮晶晶的。
柳如眉头也没抬,目光扫过单子上的数字:“按老规矩,三成加量,银钱去孙伯那里支取。”
“好嘞!”阿福得了准信,喜滋滋地应声而去。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溜进大堂门槛。他头发乱糟糟的,小脸脏污,穿着打满补丁的破夹袄,手里拿着着一个大包子。
“阿吉?”柳如眉停下拨算盘的手,抬眼看去,“有什么事?”
阿吉抱着包子啃了一大口,腮帮子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说:“柳老板,我……我昨天在城隍庙后面,看到一个‘灰衣服’的人在转悠,他好像老盯着咱们醉仙居的后巷看。”
柳如眉眼神微凝,不动声色地问:“哦?他做什么了?”
“没做什么,就……就站在那里看!鬼鬼祟祟的!”阿吉努力咽下嘴里的包子,小脸皱成一团。
“看清长相了吗?”
阿吉摇头,“没,天没亮透……就一身灰,像个桩子杵那儿,怪得很!”
“做得好,阿吉。”柳如眉摸出几枚铜钱抛过去,“拿着。再去城隍庙附近转转,再看见那‘灰衣服’,远远跟着,看他落脚在哪片,别靠近,别露行踪。”
“哎!明白!包在我身上!”阿吉眼睛瞬间发亮,一把攥紧铜钱,抱着没啃完的包子,哧溜一下钻了出来,消失在街市的人流里。
柳如眉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金算盘边框上划过。
城隍庙后巷……离醉仙居不远不近……灰衣人……
江寂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柜台侧后方的阴影里,蒙眼的布巾下,鼻翼翕动。
柳如眉转过身,看向他。
“阿吉…来了?”
“嗯。”柳如眉应道,指尖拨弄着一颗算珠,“送了点消息。”
“什么消息?”江寂追问。
“他说昨天城隍庙后巷,有个穿灰衣服的,盯着我们醉仙居的后头看。站了挺久,行迹可疑。”
“灰衣服……”江寂重复着,蒙眼布巾下,眉头狠狠一蹙,嘴角扯开一个冰冷的弧度,“不长眼的耗子。”
“暂时别动,阿吉去探了。弄清是谁的人、想干什么之前,你给我安分待着。”柳如眉的声音陡然转冷,“这里是京城,不是可以随意埋人的荒郊。陈捕头那边,银子能压一时,压不了一世。惹出大乱子,谁也兜不住。”
江寂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衣角。
他“望”向柳如眉的方向,紧抿的唇线昭示着他的不甘和焦躁,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反驳。但最终,那股外溢的阴冷被强行压回。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哼,算是回应。
柳如眉看着他安静下来,心弦却并未放松。她知道这平静只是暂时的,他体内那头凶兽随时可能因她的一点风吹草动而挣脱束缚。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他的手背。
“听话。”
江寂猛地一颤,立刻反手抓住了柳如眉的手指。
“主人……”他低声轻唤,声音里没了方才的阴狠,“你……怕吗?”
“怕?”柳如眉的唇角缓缓勾起,那笑容带着一丝奇异的美艳,也透着一丝冰冷。她微微俯身,凑近他耳边,吐气如兰,“江寂,是你该怕。怕我……不要你这把不听话的刀。”
攥着她手指的力道瞬间加重,柳如眉任由他攥着,另一只手却缓缓抬起,冰冷坚硬的算盘边框轻轻贴上了他滚烫的侧脸。
“现在,松开。”
江寂极其缓慢地、带着万般不舍地松开了柳如眉的手指。
柳如眉收回手,不再看他,转身重新拿起食材单,指尖落回算盘。
“噼啪……噼啪……”
清脆的算珠声再次响起,将刚刚翻涌的暗流重新镇压回平静的表象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