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醉仙居难得的清净。柳如眉在后院小厨房亲自熬药,苦涩的药味弥漫开来。
江寂坐在不远处廊下的阴影里,抱着琴,蒙眼的布巾朝着小厨房的方向。他安静地听着药罐沸腾的咕嘟声,听着柳如眉偶尔用勺子搅动的轻响。
脚步声从前堂传来,带着官靴特有的沉重。
陈捕头的身影出现在后院门口,脸色比之前更加难看,眼神阴沉地扫过熬药的柳如眉,又扫过廊下阴影里的江寂。
“柳掌柜,好闲情逸致啊。”
柳如眉搅动药勺的手微微一顿,盖上药罐盖子,转过身,脸上已换上得体的浅笑:“陈捕头?什么风又……”
“少来这套!”陈捕头不耐烦地打断她,几步走到小厨房门口,声音里带着一股火气,“我问你,城隍庙后巷那个破土地庙,你知不知道?”
柳如眉眼神平静:“城隍庙后巷?知道啊,怎么了?”
“怎么了?”陈捕头冷笑,“昨儿夜里,庙里死了个人!”
柳如眉脸上露出一丝惊讶:“死了人?什么人?怎么死的?”
“一个外地来的流民,穿身灰布袍子!”陈捕头死死盯着柳如眉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破绽,“说是冻死的!天寒地冻,蜷在神像后面,没外伤,仵作验了,说是突发心疾!”
“唉,这世道……”柳如眉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可怜。”
“可怜?”陈捕头的声音陡然拔高,“柳如眉!你真当我是傻子?一个冻死鬼,能惊动刑部的大老爷亲自过问?!上面直接压下来,让我查!查他之前去过哪!见过谁!跟谁有过节!”
柳如眉脸上的惊讶更甚:“刑部?一个流民……这……”
“流民?他身上搜出了这个!”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块不起眼的木牌,在柳如眉眼前一晃。
木牌上,刻着一个如同飞鸟展翅般的符号。
柳如眉瞳孔骤然一缩。
“认识吗?”陈捕头的声音带着寒意,“这是宫里某些贵人豢养‘信鸽’的标记!柳掌柜,你跟我说这是个流民?!”
柳如眉迅速稳住心神,脸上一片平静:“陈捕头说笑了,我一个小小的酒肆老板娘,怎会认得宫里的东西?”
“不认得?”陈捕头收起木牌,“那好,我再问你。昨儿个,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在你醉仙居附近转悠?尤其是……城隍庙后巷那边?”
“这……”柳如眉露出思索状,“人来人往的,倒也没太注意。不过……”她话锋一转,“陈捕头,您也知道,我这醉仙居开门做生意,三教九流都有。真要有什么可疑的,也未必能留意到。倒是您……”
她看着陈捕头,意有所指,“刑部既然过问,想必这案子不小。您可得多费心,早日查清,也好给上面一个交代。需要我这边配合的,尽管开口。”
陈捕头盯着柳如眉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一时竟有些拿不准。他烦躁地抓了抓头:“配合?哼!柳如眉,我警告你,这事儿没完!上面盯得紧!你最好祈祷,那‘流民’的死,真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否则……”
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廊下阴影里的江寂,“谁也保不住你!还有你养的这个……瞎子!”
他说完,怒气冲冲地转身就走。
直到陈捕头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前堂,柳如眉才缓缓松开一直紧握着的药勺柄。她转身,揭开药罐盖子,苦涩的药味更加浓郁。
廊下的阴影里,江寂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他抱着琴,蒙眼的布巾死死“盯”着陈捕头消失的方向,周身散发出一丝冰冷的杀意。
柳如眉没有回头看他,只是用勺子搅动着药罐里翻滚的黑色药汁。
“药好了。”她平静地说。
江寂缓缓转过头,“望”向柳如眉的方向。那股骇人的杀意迅速退去,只剩下被强行压抑的焦躁。他朝小厨房的方向走了两步,停在门口。
柳如眉舀出一碗浓黑的药汁,放在旁边的石台上晾着,滚烫的热气升腾。
“过来。”
江寂依言走近,停在离石台一步之遥的地方。
柳如眉拿起碗,递向他:“喝了。”
江寂伸出手,摸索着接过滚烫的药碗。碗壁灼热,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只是稳稳地端着,苦涩的药味直冲鼻腔。
“陈捕头的话,”她看着空药碗,“听见了?”
“……嗯。”
“刑部盯上了。”柳如眉陈述着事实,“那个‘灰桩子’的身份,不简单。”
江寂没有说话。
“胡三爷那边,日落前要银子。”柳如眉继续说,“很多银子。”
江寂依旧沉默。
“我们需要离开这里。”柳如眉抬起眼,目光穿透院墙,望向京城灰蒙蒙的天空,“越快越好。”
江寂猛地抬起头,“看”向柳如眉。
“但离开,需要路引,需要盘缠,需要…一个万无一失的机会。”
——
脚步声停在账房门外。是孙账房,他佝偻着背,手里捧着一个沉甸甸的木匣。
“掌柜……银子都在这儿了,胡三爷要的数目……家底快空了……”
柳如眉的目光扫过那匣子,“知道了,日落前,你亲自送去城东胡记药材铺。”
“掌柜!”孙账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老泪纵横,“不能给啊!给了这笔,咱们周转都难!而且胡三他……他分明是趁火打劫!他手里那批参根本值不了这个价!”
“值不值,他说了算。”柳如眉的声音冷得像冰,“现在,是他掐着我们的脖子。”
“可……可刑部那边……”孙账房颤抖着,想起陈捕头阴沉的脸色,“万一……万一胡三收了钱还……”
“他不会。”柳如眉打断他,眼神锐利果决,“至少,暂时不会。他贪的是银子,不是同归于尽。去送吧,照我说的做。”
孙账房看着柳如眉毫无波动的脸,知道多说无益,只能哆哆嗦嗦地抱起沉重的木匣,一步三晃地退了出去。
账房内再次陷入安静寂。
阴影里,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主人,他拿了银子……还是会说出去。”
柳如眉缓缓转过头,江寂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在门内。
“我知道。”柳如眉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他在等,等更多的银子,等……主人求他……”
柳如眉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江寂向前走了两步,停在书案前几步远。他微微仰起头,“看”向柳如眉的方向,布巾下的脸绷得很紧。
“他……必须死!”
柳如眉沉默地看着他。
“杀了他,然后呢?刑部正在查那个‘灰桩子’的死。胡三爷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出事,陈捕头第一个就会扑上来撕碎我们。他的死,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把刑部、把那些藏在暗处盯着‘私盐案’的眼睛,全都引到醉仙居来!”
“私盐案”三个字,如同惊雷,在账房里炸开。
江寂的身体猛地一僵。
柳如眉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他。
“三年前,我接手了一批见不得光的漕运私盐。为了把它洗白,变成能在京城流通的‘官盐’,我搭上了当时户部管仓场的侍郎,赵明远。”
她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我提供盐,他利用职权,篡改漕运文书,将私盐混入官盐仓的账目,替我抹平痕迹,打通关卡。代价是…他拿走了七成利,还有…所有足以让我死一百次的证据!”
“赵明远……倒了?”
“三个月前。”柳如眉转过身,“他贪墨的案子被捅了出来,抄家,下狱,听说在诏狱里没熬过三天。他倒台,牵连无数。旧账被翻出来是迟早的事。”
“那批私盐的账目,经手的人,包括我柳如眉这个名字,都写在那些要命的卷宗里!刑部现在盯着的,恐怕不只是那个‘灰桩子’的死,还有赵明远案可能牵扯出来的……所有魑魅魍魉!”
“胡三爷,他当年就是赵明远介绍给我的中间人之一!他手里,捏着不止是那批参的账,还有当年那笔‘盐’交易的部分暗账!他以为用这个就能一直拿捏我,吸干我的血!现在刑部像疯狗一样在查赵明远的旧部,他怕了!他想最后敲一笔大的,然后远走高飞!”
“所以……”江寂的声音地响起,带着坚定,“他更要死!在他把主人的名字说出去之前,在他带着那些东西逃跑之前!”
布巾下的脸因为杀意和一种奇异的保护欲而微微扭曲:“我去!没有人会知道是醉仙居做的!刑部……查不到!”
“你能保证?”柳如眉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紧绷,“胡三不是那个‘灰桩子’。他在京城混了几十年,老奸巨猾,身边随时跟着人。一个不慎,就是引火烧身!”
“我能!”江寂急切地向前一步,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他回家必经的石桥,桥栏杆已经很旧了……”
柳如眉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风险极大,但……这是目前唯一能彻底拔除胡三爷这个毒瘤,并暂时切断“私盐案”线索的机会!
她看着江寂,这把刀,锋利无比,却也随时可能割伤持刀的手。
“听着,日落之后,银子会送到胡三手里。记住——”
“酉时之前,你必须回来!否则……”她的声音陡然转冷,“我就当你死了,自己走!”
“主人……等我!”
他像一道融入阴影的鬼魅,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账房。
柳如眉看着窗外阴沉欲雨的天空,缓缓握紧了拳头。
——
夜色如墨,暴雨倾盆。
醉仙居后院的小门无声开启。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停在泥泞中,拉车的马匹打着响鼻,在雨帘里不安地踏着蹄子。
孙账房披着蓑衣,哆哆嗦嗦地将最后一个小包裹塞进车厢,老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柳如眉一身深色布衣,长发简单挽起,腰间悬着那从不离身的金算盘。她站在廊下,目光穿透雨幕,盯着通往醉仙居后巷的那条漆黑小路。
算盘珠在她指尖无意识地转动,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在暴雨的喧嚣中几不可闻。
时间一点点流逝,酉时已过。
雨越下越大,砸在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那条漆黑的小路依旧空无一人。
孙账房的声音在雨声中响起:“掌柜的,不能再等了。城门口寅时换防,再不走……就走不了了!陈捕头的人……随时会来……”
柳如眉的指尖死死扣住一颗算盘珠,指节泛白。
就在这时!
雨幕深处,一个踉跄的身影冲破黑暗,朝着后院小门狂奔而来。
是江寂!
他浑身湿透,黑色的布衣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瘦的身形,蒙眼的布巾被雨水浸透,紧贴在脸上。
他冲进后院,脚步不稳,几乎摔倒,却硬生生撑住。雨水混合着某种暗色的液体,顺着他苍白的下颌滴落。
“主人…我回来了!”
柳如眉紧绷的身体倏地松弛了下来。
“上车!”
江寂被她拽着,踉跄着扑向马车,一把将他推进车厢后,自己也利落地跨了上去。
“走!”柳如眉对着车辕上的车夫低喝。
车夫一甩鞭子,青篷马车冲入无边雨夜,碾过泥泞的道路,朝着城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车厢内一片黑暗,柳如眉靠在冰冷的厢壁上。
江寂蜷缩在车厢角落,湿透的身体因为寒冷和失血而微微发抖。
“伤哪了?”柳如眉的声音在颠簸的车厢里响起,听不出情绪。
“胳膊……”江寂的声音很低,带着压抑的痛楚,“被他的刀,划了一下,不深……”
柳如眉没再说话。
马车在暴雨中疾驰,身后,醉仙居的灯火,连同那座吃人的京城,正被无边的雨幕迅速吞噬。
——
青篷马车在泥泞官道上颠簸,车轮碾过积水,发出沉闷的哗啦声。雨势虽稍减,寒意却更甚。
江寂蜷缩在角落里,起初只是微微发抖,牙齿磕碰的细响被车轮声掩盖。渐渐地,那颤抖变得剧烈,呼吸也粗重急促起来。
“冷……”一声模糊的呓语从他紧咬的牙关中逸出。
闭目养神的柳如眉倏然睁开眼,目光落在那团蜷缩身影上。她挪过去,冰冷的指尖触上江寂的额头——烫得惊人。
“孙伯,酒囊。”
车辕上的孙账房赶紧摸索着递进来一个皮囊。
柳如眉拔开塞子,浓烈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她抽出手帕,浸透了烈酒。
“忍着点。”
她一把扯开江寂湿透的左臂衣袖,一道不算深却皮肉翻卷的刀伤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边缘有些红肿。
浸透了烈酒的手帕狠狠按了上去。
“呃——!”
剧痛让昏沉中的江寂猛地弓起身子,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冷汗瞬间布满额头。
“别动!”
柳如眉低斥,手下力道不减,用力擦拭着伤口周围可能沾染的污物和雨水。那力道绝对称不上温柔,甚至带着一种冷酷。
江寂疼得浑身肌肉绷紧,牙齿深深陷入下唇,渗出血丝,却真的不敢再动一下。
擦拭干净,柳如眉又从小包袱里翻找出干净的布条和一小罐气味刺鼻的金疮药。她将药粉厚厚地撒在伤口上,再用布条紧紧缠裹、打结。每一个动作都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也不见丝毫温情脉脉的抚慰。
做完这一切,她又将酒囊塞到江寂嘴边:“喝两口,驱寒。”
江寂顺从地就着她的手,灌下几口辛辣的液体,呛得连连咳嗽,五脏六腑都烧灼起来,但那股刺骨的寒意似乎真的被驱散了一些。
柳如眉挪到江寂身旁,将自己身上毯子分一半裹在江寂身上,然后她重新闭上了眼睛。
“睡一觉就好了。”
江寂裹在带着她体温和气息毯子里,伤口火辣辣地疼,身体却不再抖。高热的昏沉感重新袭来,意识模糊间,他凭着本能,一点一点地挪动着身体,最终,将滚烫的额头轻轻抵在了柳如眉的腿上上。
柳如眉的眼睫动了一下,没有任何动作。
黑暗中,车轮滚滚,载着他们奔向未知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