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小院天井里阳光正好。江寂抱着他的琴,坐在石凳上。他微微侧着头,手指悬在琴弦上方。
柳如眉坐在不远处的廊下,手里翻着账本,偶尔抬眼看他一下。
静谧的空气里,忽然流淌出琴音。起初是几个零散的、试探的音符,带着点生涩。但很快,旋律便连缀起来,变得流畅而缠绵。
是《凤求凰》的调子,却又不太一样。
那些本该婉转低回的地方,被他的手指赋予了更深的眷恋,而在某个转折处,琴音陡然变得急促、有力,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仿佛要将所念之人牢牢锁在音律的牢笼里。
柳如眉翻账本的手顿住了,她抬起头,安静地看着他。
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他沉浸在琴音里,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已消失。
突然,一个略显尖锐的杂音突兀地响起。
江寂的手指在一根绷紧的琴弦上猛地滑过,殷红的血珠瞬间从指腹涌出,迅速染红了那根丝弦,又顺着他按弦的力道,在琴身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他浑然未觉,只是眉头微蹙了一下,指下的旋律越发痴缠浓烈,仿佛要将自己的魂魄都揉碎了,透过琴弦,献祭给廊下那个清冷的身影。
柳如眉合上账本,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琴声在她站定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江寂抬起头,“看”向她站的方向,手指还按在染血的弦上。
柳如眉的目光落在他流血的手指上,神色平静无波,仿佛那抹刺眼的红只是不小心溅上的朱砂。她转身回屋,很快拿了金疮药出来。
她在石凳旁蹲下,拉过江寂受伤的手。她用布条先用力擦掉弦上和指腹的血污,然后打开药罐,挖了一大块气味刺鼻的药膏,重重地按在了那道细长的伤口上。
“嘶——”尖锐的疼痛让江寂猛地抽了口气,身体下意识地往回缩。
“痛吗?”柳如眉的声音响起,听不出情绪,按着药膏的手指却故意往下压了压。
江寂疼得额角冒汗,布巾下的眉头紧紧拧着。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在她面前,他竟真显出几分从未有过的娇气,声音软了下来,带着点委屈的鼻音:“痛……柳姐姐,轻点……我错了……”
柳如眉抬眸,扫了他一眼:“错哪里了?”
江寂哑然。
他错在哪里?错在太投入?错在弄伤了自己?他并不觉得这是错。他只是……想弹给她听。
他抿着唇,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柳如眉见他沉默,抬手掐着他下巴,手指微微用力,迫使他“面朝”自己:“听着,你的身体,属于我。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能伤害它,包括你自己。知道了吗?”
江寂的心尖猛地一颤,他立刻点头,声音带着一种被驯服的温顺:“知道了,主人。”
柳如眉这才松开掐着他下巴的手。
江寂那只没受伤的手摸索着环上了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上,声音闷闷的,带着点邀功和小心翼翼的试探:“主人……琴……好听吗?”
柳如眉被他抱着,没有推开,语气如常:“嗯,不错。”
她其实没太听得懂,只觉得调子还算悦耳。
江寂在她颈窝处蹭了蹭,低低地笑了。
他知道她不通音律,也知道她根本没听出他倾注在琴音里的所有痴念。但这句“不错”,对他而言已是莫大的肯定和满足。
他收紧手臂,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声音里带着天真的执拗和欢喜:“柳姐姐……我要一辈子跟着你,给你弹琴。”
柳如眉任他抱着,目光落在天井里那株老梅树上,沉默了片刻。她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
——
忘忧居的生意愈发红火,却也引来了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城西的钱员外,靠着祖上田产和放印子钱发了家,是本地有名的土财主。此人年过四旬,生得肥头大耳,尤其好色。自打偶然在忘忧居见了柳如眉一面,便惊为天人,念念不忘。
钱员外碍着自己“员外”的身份和柳如眉那副生人勿近的冷硬气势,倒也不敢真做出什么强抢民女的勾当,但隔三差五总要来“照顾生意”,变着法儿地往柳如眉跟前凑。
这日晌午刚过,钱员外腆着肚子,带着两个家丁,又踱进了忘忧居。他径直走到柜台前,一双小眼睛在柳如眉身上滴溜溜地转,油光满面的脸上堆着笑:
“柳掌柜,忙着呢?几日不见,柳掌柜的气色越发好了,真真是人比花娇啊!”
柳如眉眼皮都没抬,手指在金算盘上拨得飞快,发出清脆的声响,“钱员外过奖。要什么酒菜,招呼伙计便是。”
钱员外碰了个软钉子,也不气馁,反而凑得更近了些,一股子酒肉混合的浊气扑面而来:“哎,不急不急。柳掌柜,你看你这小酒馆打理得井井有条,真是能干。只是啊,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的,总归辛苦。若是……若是寻个依靠,岂不美哉?”
角落里,正低头擦拭琴身的江寂,动作猛地一顿。周身骤然散发的寒意,让离他稍近的孙伯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柳如眉终于停下了拨算盘的手指,抬起眼,皮笑肉不笑:“钱员外说笑了。我这忘忧居,靠的是酒菜实在,伙计勤快。至于依靠?”
她下巴朝江寂的方向微微一抬,“我家童养夫就在那儿,靠他足够了,不劳员外费心。”
钱员外的笑容僵在脸上,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角落里那个沉默的布衣青年,想起关于这人不好惹的传闻,心里有些发怵,但又不甘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只得干笑两声:“呵呵,柳掌柜说笑了,说笑了……”
他讪讪地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却依旧时不时拿眼偷瞄着柜台。
接下来的日子,钱员外的骚扰变本加厉。有时是借着“品鉴新菜”的名头,非要柳如眉亲自介绍;有时是“不小心”遗落个玉佩香囊在柜台上;最过分的一次,竟让家丁抬了一小箱“名贵”的滋补药材送到后院,说是给柳掌柜“补补身子”。
“东家,这……这可怎么办?”孙伯看着那箱东西,愁得直搓手,“这姓钱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忒不要脸!可他是地头蛇,咱们刚在江南立足,硬碰硬怕是不好……”
柳如眉看着那箱碍眼的药材,眉头都没皱一下,只冷冷道:“原封不动,给他抬回去。告诉送东西的人,无功不受禄,我柳如眉消受不起。再敢往我这里送这些腌臜东西……”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抱着琴、周身气息冷得能冻死人的江寂,声音陡然转厉,“就别怪我忘忧居不客气!”
孙伯连忙应声,指挥着伙计把东西抬走了。
江寂抱着琴,指关节捏得发白。他能清晰地“听”到柳如眉话语里压抑的怒意,每一次钱员外来,那些暧昧的话语飘进耳朵,让他心底翻涌的杀意几乎要冲破理智。
夜晚,小院归于寂静。柳如眉的房间里,只余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江寂紧紧地抱着怀里温软的身体,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驱散白日里积攒的冰冷和暴戾。他的吻落在柳如眉的颈间、锁骨,带着压抑不住的戾气和强烈的占有欲。
柳如眉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蹙着眉,却并未推开。直到他喘息着,唇齿流连在她耳畔,带着浓重杀意的低语几乎要冲口而出时,她才伸出手,捧住他的脸。
黑暗中,她的声音很低,带着情事后的微哑。
“听着,江寂。”她的气息拂过他被汗水浸湿的布巾,“钱员外,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一个没脑子的白痴。”
江寂急促的喘息一滞。
“虚与委蛇,不过是懒得跟这种货色多费口舌,脏了我的手,也污了忘忧居的清净。”她的指尖划过他紧绷的下颌线,“过我们自己的日子。不许节外生枝,不许动手惹麻烦。听见了吗?”
江寂的胸膛剧烈起伏,那股在胸腔里冲撞的暴戾杀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摁住,憋闷得他几乎要炸开。他喉结滚动,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才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嘶哑的回应:
“……是。主人……我知道了。”
他应下了,但那周身的气息,却变得更加沉冷阴郁。
白日里,他依旧沉默地守在酒馆角落,抱着他的琴,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琴弦上系着的红宝石穗子,水滴形的坚硬宝石硌在指腹,冰冷的触感下,是翻腾不息、被强行禁锢的暗流。